仝则当然不至于死,只是被炸弹伤及了心肺,引发一点内出血。因为昏迷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而在他昏迷期间,裴谨着人请来最好的军医,从头到脚为他诊治了一番。又命人用最快速度补好窗户,再将周遭凡是听到爆炸动静的商户全部封口,连哄带吓勒令一字不许外泄,不过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就掩盖住了这场临近午夜时分的惊人风波。
游恒办好所有差事,再来向裴谨复命时,已是凌晨一点钟,这期间,裴谨一直守在仝则身边,一动未动,连姿势几乎都不曾换过。
“少保,时候不早该回去了。”游恒按下对屋内两个人不分轩轾的担忧,尽职尽责提醒道。
“我知道。”裴谨淡淡回应,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有起身的意思。
游恒近来才被仝敏开了窍,打量着裴谨凝眉沉思,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到底不好直白地再问,想了想,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会真如他想得那般吧,合上房门,游恒眼皮紧着跳了几跳,不过话说回来,他可是从没见过少保如此上心对待过一个人……
裴谨知道仝则没有生命危险,之所以不愿走,并不是在执着等待他醒转。而是这样看着,一时间不舍得离开。
仝则脸色苍白,眉头拧紧着,在睡梦中半点都不安稳。一向阳光洒脱的人,好似没什么事能让他略萦心上,此时那浓密的睫毛却柔软的垂着,密密实实,每颤动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紧。
几个钟头过去了,也许是因为负伤,也许是因为心头烦扰,仝则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来,茸茸可爱。并没有沧桑感,只是为他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忧郁冷峻。裴谨看惯他的坚毅、自觉、主动、乐观,这一刻的脆弱无助,实在显得陌生又引人入胜。
其人长得好,直到现在他才打从心里承认,灯影中的脸庞,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无助的苍白里,在倔强的唇峰上,多了那么一点平日里不会显露的清澈纯真。
无辜得惹人疼爱。
为什么要流连不去?裴谨自己也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
床上昏迷的人,清醒时无疑是聪明的——有底线,立场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时还能兼顾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积极生活,努力向上,适逢突变,不迁怒亦不抱怨,犹记得他起身后第一句话,没有问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也没有质疑自己送礼之举是否在转嫁危机,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这人是个矛盾体,裴谨看得出他一直以来潜在的挣扎,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对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失去平等对话的权利。
试问谁人没有小算盘,裴谨何尝不是先以利诱惑其人,但他业已谅解了仝则所谓的“贪婪”,或许是从他义无反顾答应去盗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许是他毅然决然要代替仝敏只身去冒险时。
这是个精明干练,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观察的那一位,并没有机会去了解他的种种思绪,在半梦半醒间,仝则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梦魇里。
时间仿佛回到上一世。他还只有九岁。那一年期末过后,他考了语数英三门成绩满分。可在家长会上,不知什么缘故,老师竟然在统计三科成绩全优的名单里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个无心的失误,导致他被叔叔婶婶、堂姐堂妹围攻,众人质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动的,视同做伪。他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从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从委屈满腹到百口莫辩,祖母始终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自芯子里烂透了的小骗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么做对不对得起我们还在其次,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么?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呢,一个人道德品质出了问题,将来就是继承遗产,早晚也得被你挥霍光。”
那语气绝非恨铁不成钢,而是压根认为他是不服管教的问题小孩,迟早有天,会变成品质堪忧的问题少年。
他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势单力孤,没有人肯听他说话,没人愿意相信他。接下去该怎么办,辩解的累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外表看上去越显平静的执拗,越会让人觉得他倔强不肯驯服,冷言冷语从四面八方汇聚,压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当晚他连饭都没吃,一个人跑出门去。他的家在江南水乡,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临河的街面上。坐在湿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风也是润的,可吹得久了,寒气会无声无息浸入骨髓,他觉得自己从身到心全都凉透了。
“这不是小则么?怎么大冷天一个人坐在这儿,吃过晚饭了没啊?”
临街开杂货店的阿婆正预备给铺子上锁,忽然瞧见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儿,眯起眼睛含笑问。
江南的老城区不大,那时节街坊邻居都还有交集。仝则原本说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觉得人与人之间其实该保持适当距离。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他干涸半日的眼里终于蓄起了一点泪。
——自己跑出来足有半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一个亲人试图寻找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仝则变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围着他转。关于家庭的温暖幸福,其实不必非要点滴都落实在自己身上。他不贪心,看着叔叔婶婶一家其乐融融,长辈对堂姐妹满怀宠爱,作为旁观者也能有一刻满足,仿佛这样沾着一点点幸福的边儿就很好。
然而丧失信任、对人品的否定、言语的伤害,令九岁的孩子感到迷茫。原来自己不仅融不进幸福,哪怕是连那一点边儿,旁人也不愿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只早已停摆,不再有浆声。两岸的灯火落在河面上,交织出一片从容温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没有异常,然后回答阿婆说吃过了。
“喏,拿去,这是棚里种的枇杷,可不比东山的差。”阿婆递给他一只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嘞,拿起吃吃,看你样子像是有心事,来点甜的呀,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他错愕的抬头,不知是否该伸手去接,阿婆见状,直接把袋子塞进他怀里,“尝尝看呐。”
仝则不擅长拒绝好意,木然剥开一只,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没成想竟然会甜得舌尖起栗,也许是刚才口腔里充溢着苦涩,清甜的汁水流连喉咙,他甚至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没有骗你吧?”
“好吃,”他再抬眸,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到腮边,滚落进嘴里,他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来,“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无声笑笑,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好乖的小囡,踱着步子进了屋。
没有人天经地义该对他好,但无论是谁待他以真诚温柔,他都愿牢记在心上,在没有多余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馈给对方一记诚挚的笑。
自鸣钟发出声响,已是凌晨三点。
次日没有大朝会,裴谨却要进宫拜见皇帝,商议改组内阁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视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是一会儿迷惘,一会儿挣扎,也不知做了怎样一个梦。
裴谨为他擦干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几步,他倏然听到一句,“别走……”
惊愕回眸,却只看到床上的人双目闭紧,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那么这一句,是在和他说话么?
仝则压抑的声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着他蹙眉躺在那里的模样,裴谨心口狠狠揪着一疼,这人清醒时太过慧黠冷静,却原来睡着时,也会流露出执拗的孩子气。
“别走……”突然地,仝则又低声喊出这句,头急切地摇动了一下,“别走……妈,你别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来,旋即又沉下去,裴谨站在那里呆立许久,方明白仝则要的不是自己。
牵唇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呢?他知道仝则没有爱上他,那么还在希望什么?希望他于梦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么?
转回头,裴谨为仝则掖好被子,手抚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再次擦去不断涌出的冷汗。随后一念起,便再也拦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额头正中落下一吻。
温热对上湿冷,质感如此不佳,可他心里却只觉得无比舒缓踏实。
梦魇的人似乎被这记吻救赎了,渐渐恢复平和的睡相。裴谨对着他微微一笑,终于转身走远。
却又在行至门口时,再度听见身后人呓语般的声音,“枇杷……真的,好甜……”
侧耳凝神,裴谨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笑了笑,难得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贵,就是有点磨牙而已。
推开门,游恒尽忠职守地一直站在外头,见裴谨出来,忙着趋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继续交代彻查的任务,却只听见他边走边撂下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