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明显中气不足,这厢裴熠也听明白了,泪花嚼在眼眶里,颤声道,“三叔有要紧的事做,不能因为我们误了那些大事,当断则断,三叔你快下令吧。”
人质个个视死如归,听得裴诠眼角抽搐,“还都不怕死了?你们知道那是怎么个死法么?这药里加了一味马钱子,要说死状可是不大体面。”
“人都有一死,三郎,要不是我咬不动舌头,定然不会允许这一幕发生。”薛氏目光幽幽,气息不稳的道,“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现在只希望你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你只须想想我曾经对你的苛责,对你的酷狠……你并不欠我什么,把孝哥儿留给我就伴很好,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祖孙缘分。”
平静的腔调,平静的口吻,然而一句是一句,随着话音不徐不缓地砸在了裴谨的心上。
他看着薛氏说这番话,也看见了她眼里隐隐有光,虽然不够脉脉柔情,却在此时此刻,仿佛有了一点温暖。她还是在乎他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他,又或者,她原本就是爱他的?
多年以来,母亲对他的“期望”就像一根紧箍咒,牢牢缠缚在他身上,直到今日依然没能解下来。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了,只消他一句话,让外头那群亲卫冲进来,或是干脆自己抬抬胳膊,这一世的孽缘就能从此了断了吧。
然而,他能解脱么?
为将者临阵退缩,忽然间割舍不下感情,这在以前是绝不可想的,何况在来时路上,裴谨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绝不能感情用事。
只可惜人不是机器,做不到精准测量情感情绪,他一闪念记起了那双眼睛里的温度,那是很久以前母亲来探病时,还有他更年幼时,曾经在薛氏身上感受过的。
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这点似曾相识勾起来,心头负累便在隔空相望间,生死相依时,一点点消弭,慢慢灰飞烟灭,那些经年积累的怨怼,渐渐被奇迹般地,稀释成了一缕看不见的青烟。
裴诠等得急躁,禁不住对薛氏怒目相向道,“装什么大义凛然,太太一贯蛇蝎心肠,旁的不说,欠我的难道不用还么?我从小被你刻意养歪,之后由你做主娶进来一个病秧子女人,好容易有了孩子又被你下药弄掉,打量我都不知道?为了你那个痨病鬼儿子,狠心把我唯一的孩子弄掉,杀人莫非不需要偿命?”
他说的是许氏的那个孩子,薛氏淡漠地应道,“孽种罢了,我即便是死,也不会是为它偿命。”
裴诠最恨她这种波澜不兴的口吻,能句句杀人无形,他气得七窍生烟狞笑起来,“那干脆先送你的宝贝孙子上路,反正你那痨病鬼儿子在下头也须要有人照应。”
这句才说完,突然间门被猛地撞开,只见一个人疯了似的冲进屋,后面接二连三涌进来一堆下人,扯得扯拉得拉,愣是鸡飞狗跳了半日才将将把人给按住。
披头散发,目眦欲裂,正是二奶奶许氏。
“裴诠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敢害我的孝哥儿,我活咬了你的肉,喝干了你的血,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裴诠冲着下人狂喊,“谁把这个疯子放出来了的,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人给我拉下去!”
院子里一团纷乱,许氏撒泼打滚,如同在演一出闹剧。
薛氏一直看着裴谨,此刻依然很是平静,“家宅乱成这样,你看出我的无能了吧,还不肯放手吗?三郎,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希望,你成全我吧。”
裴谨捏了捏鼻梁,手指遮挡处眼神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
人在有事忙的时候,往往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仝则从曹薰家出来,草案上已攒够五个人的签名。不过这会他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男人,两人面上含笑,状态亲热,一点看不出那人的腰眼正在被仝则用枪口紧紧抵住。
将人往车里一塞,仝则吩咐驾车的人,“往下一家去,这人先交给你看着,曹大学士虽签了字,可还得防着些,等会看紧了别让他喊来巡防的御林军。”
六部里人都散了,阁臣也被放回了家,好在正常生活买卖交易并没断,那曹大学士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非要赶在皇帝没咽气之前再叫一桌席,于是仝则便得以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其人。
过程不算惊险,等拍了枪在桌上,众护院全都傻了眼。仝则到底不放心,少不得要抓了曹薰的儿子当人质,值此紧要关头,他也是连节操为何物全顾不上了。
不知道裴谨那边如何了?是在军机还是进了宫。转念再想,仝则并不确定自己的行为能起什么作用,也不过是能帮则帮,用靳晟的话说,是多一个筹码多一份力量,至于能否用得上,要靠裴谨自己去运筹帷幄。
靳晟那时无声地拍着他的肩,眼神汇做千言万语,似乎在说,裴行瞻不会轻易逼宫,希望这一局能助他扳回一城。
风簌簌吹过,有落花摇曳坠落,仝则蓦地向往起裴谨的那些预感,尽管此时他正觉得额头发热,连时灵时不灵的直觉业已彻底消失不见踪影。
…………
天光暗下来,裴府里的下人开始掌灯了。
“冷血、疯癫、痨病,这一家子都占全了!真他妈的够热闹。”裴诠大剌剌坐下,头上直冒汗,“一晚上耗过去很容易,我等着你做决定,不怕再告诉你一句,我愿赌服输,敢拿命来赌,你呢,三弟,你不过是失去点权力,也不敢赌么?”
难得这人终于有了点血性,只是那血性,却是为掉转枪口用来对付自己人的,或许他也从来没认同过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这时,亲卫大步闯进来,附在裴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诠眼神一凛,再看裴谨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亲卫带来的消息是关于仝则的,裴谨事先没有预判,既觉震惊又觉得一切很符合逻辑——符合那个自作主张之人的逻辑,而仝则拿着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阁臣之所以肯签字也是因为忌惮他在城内的布防,那么一旦没了这层顾虑,那纸宪章分分钟会成为一场空。
至于为他奔走的人呢,却不能跟着成为一场空。
想起仝则病还没好利落,裴谨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无可奈何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从没有一天照顾好过。
“说什么呢,能不能光明正大点,能不能给个痛快话?”裴诠愤而质问道。
裴谨看他一眼,居然在这个时候展颜笑了,“能,准备笔墨吧。”
裴诠好似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会仿我的字却怕人认出来,更怕将来对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杀我,也没有理由杀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这样了,偏又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书?”
裴诠先是一愣,接着不由神情一松,原以为裴谨有后手或是要再磨几个时辰,不料对方竟痛快答应了,只要有了白纸黑字就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家里没有他的私章,却有随身信物,裴谨拿出一枚金制短刀,“去吧,把这个一并交给万总兵。”
说着挥了挥手,状似拂过额头,却飞快地做了几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动作。
裴诠盯着那信看,全然没留意。在场的也没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随裴谨在战场上冲杀过的亲卫才知道,那是他们野战时的手语,意思是:找到游恒,带那人走,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头。
亲卫接信反身即走,裴诠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谨看在眼里,却是不怕,亲卫甩脱几个废柴当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里惦记的人一定能安安稳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游恒会晓之以情,会理解他的自身难保,政治斗争落败,等待他的也许是监禁,也许是流放,而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诺过仝则的话,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尘埃落定,薛氏轻声叹息,早已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做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