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不安心事的人,从里到外都格外乖巧,恨不得柔顺成了另一个人,只是一路都没闲着,仍旧挂在裴谨身上,且对钱亲卫来了个熟视无睹,分分钟把不要脸神功发挥到了新高度。
进了屋,忍耐半日的钱亲卫非常有眼力价儿的顺手关门开溜,心想接下来任这二位自个儿折腾去吧,他眼不见,日后方不至于长针眼。
仝则被裴谨轻手轻脚地放在了炕边,此时脸上的红晕褪去,多少还有点难为情,冲动不过一时,等阖上门,反倒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裴谨没挨着他坐,起身坐在了他对面,似乎有点为躲他,又或者生怕他一个扛不住把自己直接扑倒在床上。
其实仝则即便有色心,也并不会真有这个色胆,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个人之间,他总觉得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方。
可能因为裴谨这个人,活得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
常有理的裴侯把人晾了一刻,竖着耳朵听清楚四下无“奸细”,方才开口道,“逞英雄,打算自己一个人应对。还说怕见不着我,你不是早做好准备再也见不着了?”
仝则舔着唇,微微一哂,“事儿来得太突然,我没其他办法。”顿了顿,又讪讪笑道,“我都忘了你肯定有招,是怎么买通那个陈山河的,还有,你怎么知道俄国人带了炸药?”
怎么知道?那是特地让老钱他们趁人不备做下的手脚,他的这群亲卫个个精于隐藏暗杀,说白了在人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不在话下。
裴谨应道,“符春花的人来报信,幸亏寨子里只有一个人通俄语,我先骗他吃了颗药丸,他信以为真自己中了毒,稀里糊涂就按吩咐照办了。解药还在老钱手里,说好等年三十晚上毒性发作前再给他。”
仝则当即恍然,不吝拣好听的称赞,“果然行动迅速,真没白勾搭符春花,是个挺管用的人。”
说完琢磨出不大对,不太像是夸裴谨的好话,用词也不怎么妥当,果然裴谨睨了他一眼,没接这茬。
相对无言,仝则心想还是说正事吧,酝酿有一肚子的话,临到关键时刻却又吐不出来。能说的仿佛都用法语说完了,改换成母语,不光缠绵悱恻有困难,连倾诉思念衷肠,讲述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关外,统统都有些无从谈及。
一颗心只在腔子里打着旋,恨不得当场抛开来,直接拿给裴谨验看一遍。
裴谨何尝不明白,他视力虽然模糊,却能感受到仝则的别扭和心绪起伏,半晌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会说法语?”
这句什么意思?仝则一下被问住了,一头雾水的看着裴谨,却见对方神色平常,如同闲话家常,好像还在专注等他回答,可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然后还没等他开口,裴谨自行唔了一声,“你母亲出身京都官宦世家,早年学过洋文,所以从小教过你是不是?”
仝则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听这意思,分明是还把他当成张来生?自己的话已说得那么清楚明白,难道裴谨还不肯认他么?
“我……我是………”仝则一着急,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牙疼,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一直都会,你,你知道的,当然不是和母亲学的,我也不是,不是……”
“你想说,你不是张来生,那你是谁?”裴谨一派从容的接口道,“说的真挺不错,那几句话是对我说的吧?书房,那晚……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要说李明修这老东西,我真该早点找个封条把他那嘴给堵上。”
仝则,“……”
他嘴唇翕张,整个人惊住了,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裴谨是故意的吧?因为太生气了,因为觉得自己被耍了,于是才要借机报复作弄他?
一定是这样,这小气的人……
仝则豁地起身,一跃到了裴谨跟前,蹲下去,摸索着找到他的手,一路直往自己脸颊上带,“我不是张来生,也不是有意骗你。你以为我死了,其实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可见了你这样,我真不敢再刺激你,真的,他们都说你的眼睛是因为受了刺激才会……我不敢冒险,只好先化名陪在你身边……你要是生气,干脆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行,或者……或者怎么都行,我随你出气。”
但你不能不认我,仝则默默想着这句,眼睛鼻子泛起阵阵酸楚,倘若说出口,一定会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大概就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朝主人咕哝撒娇。
裴谨心口抽着一紧,钝痛感从前胸直透后背,仝则是多么倔强的一个人,曾经心如磐石般冷硬,能微笑着拒人于千里,轻易绝不袒露心扉,谁知一旦敞开了居然能这样豁得出去,半点都不留余地。
手被牵着,一寸寸抚摸上那熟悉的脸,皮肤变糙了,胡茬又硬又扎,轮廓瘦削精悍,可惜他看不大清,不然一定会觉得惊艳,惊艳于风霜带来的成熟感,美得更丰富,也更肃然。
可裴谨沉下嗓音,殊无感情的说,“你让我摸什么?你想说,你就是我弄丢了的那个人,叫仝则?我看不见,却记得他的嗓子不是这样的。你和李明修串通好,以为装成他,就能让我早点好起来?大可不必,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还有,我很感谢你的照料,你今天那番话说的很动情,可惜打动不了我。假戏永远不可能真做。”
仝则听懵了,思绪百转千回,只一味执着地在问为什么,裴谨有难言之隐,还是那刺激当真比想象中更严重,宁愿相信自己已不在人世,也不肯接受现实?
可无论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不甘心的人在一旁冥思苦想,忽然间灵光闪现,他飞快解开衣领,拽着裴谨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去。
“你摸摸看,这里有近一寸的伤疤。要是作伪,能连这个也做么,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胸口滚烫,裴谨的指尖毫无防备地被灼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二次确认那伤疤,早在那一晚他就摸过了,也早就不存任何疑惑。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一触之后,曾经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自认为不会被任何事蛊惑的人,都禁不住怔愣住了,浑身如同被火烫着了似的,他倏地一下缩回手,良久却又恋恋不舍地再度抚摸上去。
往事如烟,一点点幻化成为仝则的脸。
裴谨再一次确认,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里隐隐泛起了水光,原来上天待他不薄,终究还是没舍得夺去他的小裁缝。
从怀疑到确认,再到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着,连身体都开始无意识的发颤。
真是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仝则,还有谁能在他落魄到这般田地时前来陪伴;还有谁能对他那么了解,给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还有谁能那么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枪击中藏身暗处的匪徒?
是他太迟钝了。
迟钝到摆平外间事,却疏忽了暗藏于身后的冷箭;
迟钝到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在乎血缘亲情,却在关键时刻狠不下心;
迟钝到不了解仝则的想法,一厢情愿替他安排下出路;
迟钝到放任身边人暗算自己,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迟钝到,不光眼瞎,连心也跟着一块瞎了。
裴谨对自己的气恼,在那一晚发作的酣畅淋漓。
他在懊悔之余,清楚分析着自己性格上的软肋,或许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失败过一次,卷土重来需要时间,可他的敌人未必愿意给他时间。而他依然有要保护的人,现在这个人回来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让仝则成为牺牲品。
再给他些时间吧,尽快稳定局面,将来他不会再站在巅峰,但也绝不能让他的小裁缝再跟着他,或是在他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经历生死磨难。
原谅我,裴谨在心里说,暂时还不便相认,只有对你不在意,才能保证你不受无谓的加害。
——那个人就潜伏在你我身边,也许就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虽然现在,一切还都只是猜测和怀疑。
“天下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有巧合。”裴谨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别想太多,从始至终我没把你当下人看待,从今往后也依然把你当朋友,这次的事我对你确实心怀感激。”
仝则蓦地觉得手指一松,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许久才无力地垂下来,他猜不透裴谨波澜不兴的背后潜藏着什么用意,但直觉,裴谨定然是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