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侯也乐得继续做他的事,只是丰平等辽东诸将风闻消息,陆陆续续来宁安探问他的意思,弄得他比之前更忙了,经常一整天见不着人影。
好不容易逮着他,却是在书房和李明修谈事,仝则进去时,赫然见李明修面带愁容,两个人呈相顾无言状。
半晌,李明修放下几封信函,叹口气道,“如今关内邮政都切断了,往关外来的信函也都严加勘查,这是丰将军截下来的。太太给我的信里说,这些日子总有人在府门外晃悠,只要出门,车后头就有尾巴,看得比之前更紧了。”
裴谨手里正掰着药丸,眉间的惆怅显然是源于这颗苦了吧唧的小玩意,和远在京都被人监视的至亲没多大关系。
“知道了,”他点点头,“你夫人和姑娘,这会儿在哪呢?我记得好像听你说过,有点想不起来了。”
李明修怔了怔,皱眉道,“要不,还是让她们上来伺候太太吧,好歹就个伴。要不是我那姑娘临产,我也不该把她们打发回乡下的。”
裴谨摆摆手,“都走了,还搭进去干嘛?这么着挺好,安排的不错。那个,我今天的药真没吃过么?”
仝则心想又装傻,吃了你还掰什么劲的,可李明修却是神情一凛,特别正色的回答,“没有,这是今天中午那一颗。”
话音一顿,他再度关切的开口,“又过了几个月了,感觉到底怎么样啊?”
裴谨唔了一声,答非所问似的淡淡道,“困,可一挨枕头又睡不着。你昨天不是说要联系梵先生,有信么?”
李明修听得瞪了瞪眼,看看他,又看看仝则,神情活像是见了鬼,“啊,还没呢,这不是各路驿站都在严查,往来信笺不太方便嘛。三爷要不先吃药,我去给您拿点蜜饯来。”
说着比划了一个手势,仝则会意,悄悄地跟了出来。
李明修拉着他直往外头走,一面小声问,“什么情况,他这样有多久了?”
仝则一头雾水,“三爷怎么了?”
“你没看出来?”李明修急得鬓角冒汗,嗐了一声道,“问我家里人,老早就告诉他了,他就跟忘了似的,要说他事情多一时记不住也正常。可梵先生是怎么回事,人家早不知云游到哪儿了,连徒弟都不晓得,且我什么时候说过联系了,这……这是最近事多,又走心里去了?你平时就没觉出点不对?”
这么一说,仝则立刻咂吧出点不对味来。
早前的怀疑,他一直忍住没问,心里也知道裴谨不会老实作答,但既然裴谨疑心那药有问题,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连日来仝则观察那田鼠,觉得已露出些痴傻的状态了,四肢无力,行动艰难,他隐隐觉悟过来,裴谨多半是在拿这田鼠做实验。
可方才,裴谨又当着李明修的面吃了那药……
心里不好的感觉涌上来,仝则想,裴谨不告诉他,是出于某种保护的目的,不想他牵扯进来,白跟着担心着急。可瞒着李明修,却又是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李明修算是极得裴谨信任的人,明明家里有妻有女却跟着来到关外,也该说是忠心耿耿。裴谨连他都隐瞒,唯一的解释,就是不再信任他,或许他已被人收买,或许已成了加害裴谨的帮凶?
还有之前裴诠下毒要挟一事,李明修是否也有参与?
这么细琢磨下去,其实一切都有可能。
仝则不动声色,顺着裴谨的思路,做出一脸讶然,“是我疏忽了,可能他担心太太和孝哥儿吧。他这人,习惯装着事不言语,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重得很。我再劝劝他,要不趁着暑热,找个山里清静地方,陪他去避暑散心?”
“总是一事还没消停,就接着还有下一事。”李明修摇头兴叹,“那药……”
仝则忙应道,“八成也没好好吃,您知道的,他怕苦,咱们看不见的时候难保糊弄,还是我跟着吧,每天和您汇报。”
李明修深深点头,抓着他的手切切道,“他这人一点不听话,你可得看住了,我还要留心京都的情况,分不开精力了,这会不能再让他们拿太太坑他了。”
那不好的感觉瞬间又加深了一层,仝则回忆李明修似乎总在提醒吃药,这和裴谨现在的选择背道而驰,而不让他和裴谨相认的也是李明修,那么这人果真是想让裴谨快点好起来么!?
一路思量,再回去裴谨已不在书房。仝则收拾了一通书桌,把残茶拿去倒掉,不意却在净室里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裴谨刚刚来过!那药味不是身上散发的,不然不至于这么明显,人走了还能残留得如此清晰,那是很新鲜一股味道,带着清苦的气息。
仝则留心观察,周遭已被水冲的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痕迹。
联想起裴谨近来突如其来的清瘦,“偶有不振”的食欲,他越发觉得奇怪,按说裴谨的肠胃应该禁得住折腾,更不可能存在什么水土不服——职业军人哪来那么多的娇贵。
难不成是因为他每次不得已吃过药,都要趁没消化前再吐出来?为此多多少少伤及了脾胃,如果是这样,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仝则压下这些疑惑,尽量如常陪在裴谨身边观察。没过多久,京都便派人前来,以试探为主,表达希望能裴谨顾全大局,以戡乱救国为要务,早日出面和曾经旧部晓以大义。
裴谨不置可否,借口身体不好推却了,只说试着写信规劝,这么拖拖拉拉间,眼看就入了秋,等到第一场雪零星落下时,宁安站却已然落成了。
四条铁轨笔直,从机车库房架设而出,打开厂房大门,映入眼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
转盘可以同时承载六辆蒸汽列车,每当有列车驶出时,大门打开,转盘转动将机车对准铁轨方向,之后沿着不同的铁路线,开往不同的方向。
钢架光洁闪亮,充满了机械的锋利感,漂亮得无懈可击。
至少看得仝则无话可说,其实现代人见过的科技远比这厉害得多,但这样第一手、簇新的机械依然让人觉得新鲜,仿佛映射出时代之光,又仿佛是自己就站在巨轮之上,轰隆隆碾压过所有的腐朽、滞后、愚昧、顽固不化,毅然决然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而巨轮的推手,此刻正背着手,颇有兴味的听着讲解,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仝则猜测有裴谨在兴建过程中有参与提意见,更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他多半还会自己动手构图设计,好好过一把他的机械瘾。
裴谨看了一会,特别大模大样的问,“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环顾四下,又问周围人,“你们觉着呢,站前标识不太明显,要和海上灯塔一样,在晚上也能让人看得见,启明星一样亮才好。”
陪同众人看他的眼神,便好似是在看启明星,有人当即笑道,“站牌名字自然要侯爷来题,回头嵌在屋顶,周围一圈安上汽灯,晚上准保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可就专等侯爷墨宝了。”
裴谨一句推辞的话没说,含笑点了点头,举步往外去了。
“你看的见么?”仝则心里好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
裴谨侧头,低声回道,“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笑笑,做出一副专心远眺的模样。
仝则心里一动,看着这一语双关的家伙,琢磨着这句“还有你”不知是指自己能帮他写字,还是暗示自己会模仿他的字。
看了在建的机车,试验了几下蒸汽动力,一行人方才离开宁安站回府。按着这个速度计算,仝则推测,汽车时代应该也不远了,而京都听说已开始流行照相,他再一次觉得裴所说的时代洪流确是无法阻挡,而且是真真切切影响着所有的人。
身上沾了些许尘土,仝则换了衣服预备先洗个澡。虽是冬日,因净室里铺有地暖,烧好水,便氤氲出热气腾腾的水雾。
沐浴的人站在木桶边,专注于手里在做的事,丝毫没防备身后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
门没有响动,因为推门的人特别擅长不让人发觉行踪。裴谨原本只觉得胃里不太舒服,想找他的小裁缝要点甜果子吃——这人好像时刻都会备些甜丝丝的小零嘴,随时随地都能拿给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