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上午十一点。
早些年的时候,付村有很多银杏树,夏天墨绿,秋天叶子金黄,冬天里则一颗一颗秃着枝头,在寒风中萧瑟地站着。
那个时候,付村人总归会给银杏树干刷上一层生石灰,或者用稻草给银杏树干裹上一层,灭虫保暖。
这次回来,新造的水泥路两边种着一堆人工树苗,门前屋后的银杏树也不见了,错落的家家户户的房子也都拆了,新建的房子整整齐齐。
付俊卓提着一堆东西,沿着水泥路慢慢步行,一直走到了舅舅家。
斑驳的铁门没有上锁,紧靠铁门的小花圃里,一颗光秃秃的葡萄藤张牙舞爪地扒着葡萄架。
单门独院的院子里,舅母正在晒被子。
付俊卓扬起声音:“舅母,我回来了。”
舅母应声回头。
时间是怎样的呢?让柔弱的婴儿长大,让美丽的女人变老,改变先前的一切,改变现在的一切。
舅母当年凶是凶,但不可否认,她那时候很漂亮,随便一站,只要表情柔和点,就是一副美人图。
而现在,她转过来的那张脸,爬满了淡淡的斑和细微的皱纹,眉眼低垂,带着一点点笑,早已不见了当初明艳女人横眉倒竖时候的嚣张感。
都会变的。
“俊卓回来了啊。”舅母笑了。
“嗯,回来了。”
付俊卓推开铁门进去,舅母迎上来,从他手上接过一部分东西,这个时候舅舅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付俊卓大包小包往家提,有点急又有点笑:“回来就回来,要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都是用得着的,还有凡凡喜欢的。”说着,付俊卓拿出了一只超级大的玩具车。
凡凡是表哥家的孩子,今年上幼儿园。
舅妈说:“凡凡回家得开心坏了。”
舅舅说:“俊卓饿了吧?你舅妈做了好吃的,快来吃饭。”
付俊卓说:“谢谢舅妈。”
……
说完,大概是那种有些微妙的气氛,大家都不说话了。
付俊卓没什么表情,他也有点尴尬,并不是故意冷场,就是找不到话说,也没话说而已。
更确切地说,他似乎……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人面对面说话。
这两年,他各方面都消沉得很,下了班就在家种蘑菇,过得很独。
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不说人话的直接后果是,各种能力都在退化,包括说话、和人交流、更别提调动气氛了,毁气氛还差不多。
想当年,他也是那种一支劲舞能嗨爆全场的,所谓风云人物。
付俊卓低着头,沉默。
舅舅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小子!一家人客气什么!快去吃饭!”
“……嗯。”
☆、第3章 chapter03
吃过饭,帮忙准备鞭炮等必备品,忙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付俊卓去镇里找宾馆住。
他实在是不想住舅舅家。
酒足饭饱,一家人问的内容无非就是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之类,被催婚的心情尤其糟糕,而且现在的付俊卓更倾向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所以能跑尽量跑。
t市发展得不错,带动着t镇近几年也发展得还不错,说t镇是个镇,其实看规模的话,和县级市也差不多。
出租车满街跑,加上付村和t镇有点距离,对于出租车师傅来说,跑一趟也算是一笔大单子,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明天凌晨赶不回去这个问题。
天气真冷。
付俊卓找了家宾馆,要了一间房,老板娘叼着瓜子,拿着他的身份证,翻来覆去地比对着证件照和真人,比对到最后说了句:“是不是病了哇?瘦得看不出来了哇,小伙子多吃点哇。”
“你们年轻人就爱减肥,多吃点,骨架一样不好,要有点肉才行。”老板娘磕着瓜子,瞄他一眼又继续说,“我儿子就很壮,吃得也可多。”
太瘦、多吃点。
猛然一听陌生人的这种念叨,付俊卓有点愣神,他付了钱,拿着房卡,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向电梯走去。
从外面看招牌以及名字,感觉这家宾馆还不错,但一走到电梯,感觉立即就变了。电梯逼仄而又阴暗,踏进去,从四周包抄过来的空气充满了压抑感,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两年来,与心理问题做着抗争,付俊卓非常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不能有压抑感,不能给自己传达任何负面的阴暗气息,不能让自己待在容易令他胡思乱想的地方,必须阳光充足,空间够大。
他害怕处在非常小的空间里,这也是他一个人非得租个两室一厅,还带那么大阳台的原因。
现在他站在电梯里,不好的感觉一点点爬上来,还好房间在三楼,很快就到了。付俊卓逃似的出了电梯,找到了他的房间。
拿着房卡,站在门前,他有点不大愿意进去——不知道房间是怎样的,如果也让人感到压抑的话,真的……不想进去。
付俊卓拧着眉毛,刷了房卡。
啪——
打开灯,迟疑的人脸上的表情忽然之间就放松了。
很意外的,虽然电梯那边付俊卓很不喜欢,但房间里的装修风格很不错,属于那种简单的小温馨风,墙上贴着暖色调壁纸,灯光色调也非常暖,照在壁纸上更是柔和得不得了,让付俊卓这种有毛病的人在一秒钟内安了心。
小是小,但是很温馨啊。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时间还很早,付俊卓关上门放下包,打开空调进了洗手间。
忙了一天,需要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洗着澡的人,身材比例非常不错,但是太瘦了,感觉穿上衣服,肩胛骨能把衣服戳破;他全身皮肤也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瘦与苍白,让人一眼看过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提着这个人的头和脚,从中间对折,能轻轻松松一折两断。
付俊卓也知道自己瘦得太多,因为打上沐浴露之后,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硌手,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一把摸过去全是骨头的感觉。
他低头看,忽然惊恐地发现,他胸膛以下肋骨根根,清清楚楚,一让人看了非常不舒服。
这忽然之间的发现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以前啊,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年轻,体力好,能蹦跶,再劲爆的舞都能跳下来,然而现在,让他原地高抬腿他都能歇菜。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病很可怕。看不见摸不着,住在心里的魔鬼,从来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试图把他拉下深渊。
吃不好睡不好,永远不知道哪一天会控制不住病情,他甚至不敢在家里放水果刀,就怕哪一天控制不住自己,又忽然发疯。
整整两年,一部退化史。
所以,成天半死不活的人,能长肉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