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颜这才继续道:“郭霞是废妾刘氏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仅从她两次行事上来看,就知道这是个做事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人,手段是很拙劣,但让人心惊的是她这股子狠劲,对别人狠是正常的,对自己狠,那就需要不一样的心性了......”
郭霞确实很舍得下本钱,第一次是拿自己的清白做饵,让所有跟来的郭氏女眷的清白为她的算计托底以及买单,这一次是拿自己的容貌做代价,只为了能回到洛京。
这两样,别说是真的去做了,说出来让一般女子做选择,都是第一个要被摒弃掉的,偏郭霞就毫不犹豫决绝的去做了。
张颜就差直接说郭霞心性狠毒了,她手段稚嫩,只能说她初出茅庐,等她日后成长起来,心智锻炼的越发成熟,还能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测。
“......妹妹心性良善,见她遭遇不免生了恻隐之心,但你也要知道,许多的遗憾和后悔都是从这一开始的恻隐之心起的......”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了,夏川萂感动道:“姐姐教我的,我记下了。”
张颜见夏川萂认真听她说话,不管是不是真的认同她的话,至少她是该说的都说了,就笑着将剩下的话继续说完:“不送去洛山是因为静心庵里还住着一个刘锦儿,那也是个不省心的,自然不能将她们送到一处去。”
刘锦儿在静心庵拿刀刺夏川萂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张颜却是知道的,因为夏川萂将事情告诉了夏大娘。
夏大娘已经老了,精力日渐不济,记性头也不好了,她将事情告诉张颜,就是要她照顾夏川萂的意思。
张颜自然巴不得,夏川萂是她的妹妹,她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老天爷让她们做了姊妹,自然要互帮互助相依为命,珍惜这段难得的缘分的。
夏川萂已经知道郭霞的处置结果了,但她同样好奇郭继拙。
说起郭继拙,张颜却是无所谓道:“他啊,少年心性,冲动些也是有的,已经被二郎君训斥了一番,停了府上供应,要他自谋生路去了。”
夏川萂:“......二郎君真是个慈父。”
张颜闻言好笑道:“听你这话音,好似觉着这处罚轻了?”
夏川萂说出她自己的看法:“只是不给零花钱而已,郭继拙长这么大,不会一点子零花钱自己都赚不出来吧?”
张颜摇头,失笑道:“只是一点子零花钱?妹妹啊,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跟你一样,赚钱跟吃饭喝水一样的容易的,你信不信,只要二郎君放出话去,要各家不要管他,他就在洛京寸步难行?”
夏川萂不信:“怎么可能?郭继拙又不是个傻子,他还为自己挣下了文己公子的名号,他就是在大街上支摊子给人代写书信,都饿不死自己。”
张颜哧道:“给人代写书信是寒门庶子的活计,咱们这位拙公子,恐怕拉不下这个脸来去给泥腿子写信,这多掉价啊。”
夏川萂:......
若是郭继拙果真这样的话,那他,可真的要吃苦头了,因为他所谓的那些看在眼中的“风雅”活计,都是要看国公府脸色的,而国公府这边,二郎君已经放出话来不能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接济他,估计他的师兄弟们也不会援手,那他除了碰壁,就只有碰壁了。
......
跟张颜说完话,姊妹两个相携去给老夫人请安,出门就遇到了才徇。
张颜笑道:“你们说话,我先去老夫人那里给你点个卯......”
目送张颜背影离开,夏川萂问才徇:“来找我什么事?”
才徇眼下明显的青黑,他对夏川萂恳求道:“女君,才徇还想为女君效命,请女君再给才徇一个机会。”
夏川萂叹息,她托着才徇的臂弯将他弯折的腰扶起,对才徇认真道:“才徇,我要说,我对你没有意见,也不是因为你妹妹的事辞退你,你一定是不信的。”
才徇垂眸不言,默认了夏川萂的话。
夏川萂道:“说起来,我还是认识小慧在先呢,她头一次见我,就跟我打听将军府是什么样子的,郭氏少主是什么样子的,还曾央求我带她入将军府玩耍......”
说到这里,夏川萂不由笑了起来,才徇赧然道:“是舍妹不懂事,给女君添麻烦了。”
夏川萂道:“不,我不认为是她不懂事,相反,她很聪明,从才公和才大娘偶尔对将军府、桐城国公府的描绘里想象国公府是荣华富贵之地,要不然她的祖父和母亲不会这样推崇......”
才徇面色一变,想要辩解什么,夏川萂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尤其是郭氏少主神仙容颜,胜过她曾见过的男子百倍千倍,她既然已经见过神仙,为什么还要屈就凡夫俗子呢?”
“我能理解她的追求和心气儿,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要是没有追求,没有心气儿,也只是府上的一个任人差使的奴婢罢了,如何能做你们的女君呢?”
才徇:“......舍妹如何能与女君相比?”
夏川萂:“怎么就不能比呢?如果她有幸做了郭继业的妾室,就是我见了她,也要客气几分呢。”
才徇面色开始红涨,夏川萂继续打直球:“才徇,你这些年虽然在我身边做事,但你是家中长孙,你就一次没听才公、听才大娘说起过对才小慧终身大事的安排吗?你知道,但视而不见,或许还无意有意的泄露一些我这里的消息给他们,好让他们有所判断呢......”
才徇脸皮紫涨,也不知道是愤怒的还是羞臊的,他脱口而出道:“你难道不是要嫁入郭氏,做郭氏主母的吗?我为你效力,跟为郭氏效力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非得拿着小慧倾慕郭大将军这件事不放,郭大将军以后就是没有小慧,也会有其他女子,你要是来一个清理一个,你清理的过来吗?你累不累啊!”
等才徇发泄般的一股脑的说完了,才后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慌忙解释道:“我、我不是......”
才徇发现,夏川萂并没有因他脱口而出的话愤怒,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情绪起伏都没有,她只是平静的道:
“原来是你这么想的。也对,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你又那么聪明,自然已经看出了老夫人和郭继业的打算了,但我有一点没明白,你既然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我的打算呢?还是说,你究其根本,也只是将我当做一个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的女人看待......”
才徇喃喃:“不是的......”
“我也不妨告诉你,别说我现在还不想做郭氏的主母,就算我以后做了郭氏主母,我也不会对郭继业身边出现多少女人感兴趣,更加不会你所谓的‘清理’,才徇,你真的想多了。”
“经过这番谈话,我再一次验证了我的判断,你的确不适合再继续跟着我干了。才徇,我跟庄上其他人的说法是,你原本就是要跟着郭继业干的,只是因为郭继业一直在边境,你才暂时跟在我身边历练的,现在郭继业回来了,你也要去他身边就位了。才徇,去和平岚做好交接,给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不要再纠结此事了吧。”
扔下失魂落魄的才徇,夏川萂向老夫人的院落走去。
路上,夏川萂问菲儿:“菲儿,你们会不会偶尔觉着,跟着我干就跟海市蜃楼似的,看不到前路?”
菲儿想都不想的直接回答:“怎么会,咱们都愿意为女君效死!”表完忠心,又有些委屈的问:“女君这是被才......伤心了?他生了二心,咱们可没有,女君可别以一概全,误会了咱们。”
夏川萂失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以后可能会嫁人,等嫁了人,你们就有了姑爷......”
菲儿欢乐笑道:“那还会有小主人啊,咱们可以继续效忠小主人嘛......”
夏川萂恍然:“......原来如此。”
夏川萂不是海市蜃楼,更不是流动的沙堡,她是可以有后代的,她的基业,是可以承继的。
不管她以后嫁给谁,嫁入什么样的人家,都将会是强强联合,而且默认她一定能生出男孩来,这样,他们前路自然可定。
第204章 第 204 章
夏川萂突然就郁闷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皇位要传下去,但也居然在她还是十多岁的年纪,就要考虑继承人的事了。
这可真是......个清奇的虑事角度啊。
许是夏川萂情绪不太高, 也或许是老夫人眼睛太毒了, 总之, 一个照面, 老夫人就问她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夏川萂就说了心中不平之事:“......男人可真占便宜,万千种子洒下去, 旱涝保收......”负责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的是女人,而且一堆女人排着队生,总能生出男孩子来的。
在这个世界, 夏川萂倒是听过和她一样白手起家打基业的女性, 但一个也没听说过继承家业的女性,人们默认继承祖业的必须是男性,否则, 就充公给朝廷。
绝对不会让女性将祖业带到外姓家去的。
老夫人对夏川萂偶尔非常规发言这些年早就听习惯了,倒是头一次听夏川萂大胆发言的国公夫人被她给呛了个好歹,被珊瑚好一顿安抚才停歇下来。
见夏川萂一直看她,就笑道:“老了,不中用了,让川女君看笑话了。”
夏川萂:“......夫人是觉着我这话惊世骇俗吗?”
国公夫人憋了一会, 才语重心长道:“丫头啊,这什么种子什么占便宜的话,在咱们面前说说就行了, 千万别到外头说去啊, 会让人笑话粗俗的。”哪个有教养的淑女会这样说话啊,这回, 国公夫人是真切的感受到夏川萂从小就跟一群糙老爷们混着长大的事实了。
哦,原来是被她说话大胆给吓到了。
夏川萂非常受教,笑道:“您说的我都记下了,不会在外头乱说话的。”
国公夫人:“......这就好。”
又对老夫人告辞道:“我去看看小辈们怎么样了,君姑有什么吩咐,再差人去唤我......”
等国公夫人走了,老夫人才戳着夏川萂的脑门笑嗔道:“又谁惹你不称心了?火气这么大。”
夏川萂嘀咕,还不是您那好曾孙,只要跟他沾上边的就没个消停,才小慧是这样,刚才她才发现,才徇居然也是这样,这郭继业就是个大块磁石,吸引着他周围好的不好的所有的人和事。
夏川萂将装着婚书的锦匣送还给老夫人,道:“我觉着,这东西还是还给您比较好。”
老夫人恍然,笑道:“原来是继业让你不痛快了,行,我先收回来......”说罢,就接过锦匣,藏在了自己身后。
夏川萂眼睛都睁大了半圈,难以置信道:“您就这么收回了?”难道之前都是骗她的?这是要卸磨杀驴了?
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拿手指头点着夏川萂笑话道:“我给你你为难,收回来你又委屈,你说说你,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
说完,又将锦匣塞她怀里。
夏川萂捧着这方失而复得的小小锦匣,老夫人在这一收一还之间给她的心情起伏变化的体验,突然就让夏川萂明白了一个道理:唯心而已。
其实老夫人一开始就给她说的明白,她愿意,这婚书就有效,她不愿意,这婚书就无效。
她想和郭继业好,她自己就能和郭继业写出无数个婚书来,她不想和郭继业好,或者郭继业不想和她好,就是老夫人亲手写出再多的婚书,都不会起效用。
那她,是想和郭继业好吗?
夏川萂这样问自己。
这个问题刚一冒头,夏川萂心中就有答案了:
想的。
夏川萂不想承认,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和孤独的人,她总是不由自主的从身边人身上寻找存在感和归属感,这一点,老夫人的偏爱和夏大娘的付出让她心有所归,心有所依。
但论安全感,她却只有在郭继业这里感受到过。
现在往回想想,夏川萂这些年这么拼命的给自己夯实基业增添筹码,不是她天生就这么爱拼,是因为郭继业走了,她为了不断给自己找寻安全感才小小年纪就这么拼的。
夏川萂骨子里其实是一个耽于享受的俗人,她小时候跟在郭继业身边,整日想着怎么吃的更好,怎么让自己每一天过的更有意思,也想着增加本领,把自己给训练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但这些富贵技能,只有在身心有足够的安全感日子过的足够安逸的时候才会去学习,去获得。从郭继业走后,这些技能除了画画,她都给荒废了,也没想着继续学习。
在那一年多的日子里,因为她知道有郭继业在给她兜底,她才可以肆无忌惮的过她想过的生活,而不是跟其他丫鬟一样,殚精竭虑的想着要讨好主子,想着要和其他丫鬟勾心斗角获得自己生存的权利和生活的利益。
郭继业离开后,从出生开始就在困扰着她催促着她的那种巨大的不安定感重新席卷了她,她只能通过不断地从外界获取权利、获取物质上的财富,从而填补她精神上的不安。
夏川萂恍惚记得,她被夏大娘买走的时候是非常欣喜的,但同时又是惶恐不安的,她那时候还给自己列好了五年、十年计划,尽快要给自己武装好生存技能,以便长大后能脱离奴籍,自食其力。
但自从她进入国公府,在老夫人身边的时候,她还想着要讨好老夫人身边的姑姑们,跟她们学习人情世故,学习规矩,学习这个时代的待人接物的礼仪。
然而等去到郭继业身边后,这些就都慢慢的淡忘了,她渐渐释放了本性,不断地触碰规则,挑战一个奴婢不该有的,就是被罚了,她也会觉着委屈,还能跟他使小性子......
等他离开了,她才重新成为那个仿佛被命运追赶的小女孩。
唉,郭继业走了,郑娘子也不想着拿她小辫子罚她了,因为她已经学着不再犯错了。
她原本已经习惯没有他在的日子了,但直到那次夜下戈壁追逐,夏川萂被胡人捉走,前途命运都未卜的时候,郭继业紧追不舍,再次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
也就是在那一晚,她终于将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为一人。
她看他,不再是一个飘摇不定朦胧模糊的陌生人了。
但世界不是围绕两个相爱的男女转的,不管爱情有多甜蜜,终归要回归于生活。
夏川萂还没从郭继业这里尝到多少爱情的甜蜜,生活的繁杂和丑陋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还不是郭继业的什么人呢,就已经因为跟他沾边,郭氏的一大摊子事就自动找上门了。
尤其是她跟他的兄弟姊妹之间还隔着一层仇怨,先是刘锦儿,后是郭霞,可以想见,等到了京城之后,还会有一个郭继昌和郭继兴兄弟两个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