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听后暗暗把立在帐边的池镜瞅了眼,怕过了病气给女儿,就不怕过给了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
显然老太太也想到这一层,望了望池镜,“嗯,我们镜儿是男人,身子健壮些,比不得丫头家,倒是不怕。”
燕太太一听才悔说错了话,心道,这还怪她?又不是她叫他来伺候汤药的,她有的是下人使唤,才懒得支使他呢。眼睛淡扫过池镜一眼,道:“镜儿是比他妹子强,单这份孝心,那丫头哪里想得到?”
池镜听得浑身不自在,想到后面的话头多半是他,然而说是在说他,心又不是放在他身上。他站在跟前也多余,一向这婆媳交锋,不过拿他做个由头。便让到旁边墙下那长条案前欹立着,把药碗递给丫头收下去,眼睛转到玉漏身上去,暗暗朝她一笑。
玉漏生怕给毓秀看见,忙向旁看,好在毓秀拉着这屋里的执事丫头到
外间细问燕太太的病去了。她稍微放下心,也向看他偷么瞟过去,有份额外的刺激。
身前说到池镜的婚事上头,燕太太口气遗憾,但那遗憾没有分量,“原还说那于家三姑娘好,谁知也是外头看着好,还亏老太太明智,请她们母女到家住了那些日子,不然哪里看得出来?”
老太太道:“我是情愿多挑多看,反正镜儿是男人家,不怕耽误。”
燕太太点点头,还是老话,“全凭老太太做主。”脸上因为带着病气,愈发显得淡漠了。
玉漏晓得他们母子不过是面上的母子,说几句亲热的话也是敷衍给外人看,心下也不见怪。不过瞟见池镜脸上的笑,忽然觉得更疏落了几分,她觉得好笑,原来他也不全是冷心冷肺。
但他们私下说话,他很少同她提及燕太太,想必他对她的态度是复杂的。连她这时也对燕太太态度复杂起来,将来做了她的儿媳妇,到底是该对她热络还是对她冷淡?她拿不准,想来最安全的是跟从池镜的态度。
因而又瞟眼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百无聊赖了,他的胳膊横着在翻供案上的一只香炉盖子,翻出轻微的嗑嗑的响声,越翻越起劲,那声音尽管越响越急迫,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小孩子在听大人说话的神气。
这时节老太太和燕太太已议论起谁家的小姐,不好叫池镜在跟前听,便打发他出去。他出去时睇了玉漏一眼,玉漏领会,藉故回了老太太也出去,走到外间和毓秀说:“我去和金宝说说话。”
她绕廊往外院去,刚踅出洞门,倏地被人给扯到墙根底下,是池镜,他在这里埋伏她,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也许方才在房间里的暗涌也令他觉得额外刺激。
好在洞门外这片小天井是错在廊下的,即便有人从那廊下走过,也留意不到。池镜将她堵在墙角,忽然抱住她,笑说:“女人抱在怀里,就跟抱团云彩似的。”
是说女人柔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玉漏琢磨不透,又听见他在头顶笑道:“所以我也喜欢跟女人说笑,女人就是骂人,也很温柔。”
原来如此,玉漏庆幸一开始面对他,就是以一副温柔的面目。不过他为什此刻说这些?这里到底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轻轻推开他,“一会给人瞧见了。”
池镜回头向外院那廊下瞅一眼,笑意里失了一片精神,有些失望的神色,转背走了。走几步又回头说:“晚上你若是不当值,就到姑妈屋里去。”
果然这夜不该玉漏当值,便特地换了身好衣裳,提着灯笼走到秋荷院来。这院里她来过好几回,都是替老太太传话递东西,每回来都觉得清静得出奇,想来他们修行的人不嫌寂寞。
今夜倒不寂寞,走到院中便听见屋里有说有笑的,窗户和门里都有黄黄的光透出来。进去看见池镜坐在里间,穿着件她从未见过的绾色圆领袍,把他衬成了另外个人似的。姑太太还是穿得素净,戴着妙常冠,灯影里的眉目显得分外恬静。
玉漏在罩屏外踟蹰,一时没敢进去。还是碧鸳扭头看见她,朝她招手,“进来呀,这丫头是怕我怎的?”
池镜便起身到罩屏外迎她,“进来吧,姑妈是最和气不过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玉漏怀着股羞臊低着头进去,立在榻前给碧鸳福身问安。碧鸳吩咐那服侍的丫头,“多点几盏灯上来,我好细看看。”
一时照得屋里通明,碧鸳藉着光认认真真地打量几回玉漏,和池镜笑道:“模样是我喜欢的模样,虽然标志,倒不招摇。难得你年轻男人,却不喜欢那些妖精似的人物。”
池镜让开身,叫玉漏在榻上坐着好和碧鸳说话,自己到碧鸳下首那马蹄方凳上坐,“我就说姑妈看人的眼光独到。”
碧鸳嗔他一眼,“你是夸我眼光好还是夸你自己眼光好?”说着扭头问玉漏,“十几了?”
玉漏半低着脸,“十九了。”
“年纪上倒很般配——”
碧鸳捻着多宝串让玉漏吃茶,玉漏心里惴惴的,总怕她问起凤家唐家的事,谁知她竟不问,只问他们连家的事,“听说你父亲是在衙门当差?”
“现任主簿。”玉漏讪着笑笑,“只是个不入流的文职。”
碧鸳思忖着笑道:“这倒不怕,既走上了仕途,高升是迟早的事。”
池镜端着茶碗在旁睇了玉漏一眼,有意帮腔,“她父亲也是个秀才,文章做得好,要不是没有门路,当年想必也能考出个举人来。”
碧鸳笑着横他一眼,“你没考过举人你哪里知道,谈何容易,你父亲当年读书不知道有多勤奋。”
第58章 永攀登(十二)
碧鸳又问了玉漏两个姐姐的事,晓得玉湘是胡家的小妾,便不问了,又改问别的。问来问去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玉漏差不多猜到她并非真心想问,倒像是在例行公务,那微笑和蔼的表情里并没有感情。
由秋荷院出来,已近二更天。玉漏打着灯笼,池镜走在身边,过一会,他把灯笼接了过去,悬在彼此的脚下。一点淡淡的黄光晕出去,也就照得一步那么远,亮的那一块像个秘密地方,玉漏不禁想到西草斋。
周遭有疏疏落落吟蛩之声,衬得夜色格外宁静,尤其是可以听见彼此衣袖磨蹭出的声音,沙沙的。
玉漏说:“姑太太不大喜欢我。”
“她谁都不喜欢。”池镜笑道:“她连老太太也不大喜欢。又不是要她喜欢你,只要她不讨厌你,肯帮着咱们说话就成。”
怨不得碧鸳素日也不大去给老太太请安,玉漏先还以为是她不爱出门的缘故。
“按说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为什么又和老太太不大亲近呢?”
“说是当年老太太给姑妈定下郑国公家里,姑妈不情愿,是老太太一味逼着她嫁。嫁过去后和姑父常日不合脾气,后来还遭了姑父打骂,所以姑妈心里埋怨老太太给她错配了人。”
玉漏轻轻叹息道:“这也不好怪老太太,侯门配国公府,那是门当户对,谁又知道姑老爷到底是什么性子呢?就是姑老爷不好,老太太到底也接了姑太太回来。”
池镜没再说话,玉漏想着他是不是以为她是个长舌妇,爱背后议论人?也咬住嘴不说了。他却又开口说了:“老太太就姑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心疼爱。听说当年姑妈出阁的时候排场摆得十分大,软红十丈,花天锦地,抬嫁妆的人就有一百来个,姑妈回来,那些嫁妆也都抬了回来。别瞧我姑妈穿戴素净,屋里连个多余的人也没有,实则很有家底,两位太太并在一处也不及她一个。你看那院中的东西厢房都锁的是她的嫁妆,不必充公入库,是她自己的。”
这个玉漏也听说了些,还听说姑太太疼五姑娘芦笙,她那些戴不上的头面首饰总爱拿出来给芦笙拣。她想着心内暗暗泛酸,到底是他们池家钱多。
池镜又道:“老太太早有意思,将来家里是哪房承袭爵位,姑太太就跟着哪一房过。”
“那她是打算永不回郑家了?”
“郑家也没想要她回去,不过是想她的钱,迟迟不写休书,就是拿休书来讹。两家就这么拖着,不过是看谁熬得过谁。”
玉漏一下就想到先前和他的事,也是一样,看谁熬得过谁,不过人家是为散,他们是为合。她不禁笑了一声。
池镜因问:“笑什么?”
“没什么。”玉漏低头沉吟片刻,又笑,“我是想,我可没那么些嫁妆,将来你若要休我,也不会舍不得。”
他没说话,把灯笼往那头收过去,只照他自己脚下。
难道说他贪图钱财他不高兴了?玉漏马上懊悔起来,怎么拿钱的事玩笑?她为钱是真的,越是确有其事,越不能随便玩笑。她不免警惕起来,像在黑暗中提着神走路。
隔会忽然被他拽了一把,贴到他胸膛上去,感到他环在她腰上的胳膊使了些力,将她整个人向来提起来一些,她只得拿脚尖垫在地上,慌乱中他朝她亲下来。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个眉的轮廓,是揪在一起的。她闻到他苍冷的味道,混在他背后那大丛大丛的林木幽香里,使人不自觉地想向后倒下去,她只好把两条胳膊攀到他肩上,手指插到他脑后的头发里。
他衔着她的舌尖笑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手移到她臀上,往前摁了摁。玉漏感到那灼热的危险,立刻就挣扎了两下。
池镜也放开她,吁着粗气蔑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不行。”他也就算了,复把灯笼悬过来,照到她脚下,“我还从没这样伺候过人。”言外之意,净伺候她了。
玉漏有点受宠若惊,半黑中看见他的脸有点笑得有点愤愤然,显然是不甘心。她只好伸手要接灯笼,他又让开不给她,她越来越发现他身上孩子气的一面,不能想像他将来做了官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想到二老爷,又是担忧,“二老爷恐怕也是不会喜欢我的。”
“要他喜欢做什么?”池镜恶劣地玩笑,“还没听说过要公公喜欢儿媳妇的。”
“胡说!”玉漏忙呵了他一声。
二老爷不常在家倒不要紧,她知道侯门的饭碗未必好端,单看这几位太太奶奶就看得出来。不过不要紧,天下什么钱是好赚的?她早做好了一头扎进万丈深渊的准备,富人的苦到底要比穷人的苦好吃些。
她喃喃嘟囔道:“就怕燕太太不好伺候。”
偏给池镜听到了,硬了声气,显得冷酷无情,“理她做什么?”
“那你今天还伺候燕太太汤药?”
他口气带着不屑,“那又算得了什么?”
玉漏没好再说,怕说多有挑拨人家母子的嫌疑,做媳妇最忌讳这个。也怕无意中说中了他的心,使两个人也在无意中增添一份亲密。
不知怎的,越是想到将要嫁给他,越怕和他亲密起来。从前对他“别无所求”不过是以退为进,现下如愿以偿,她真是完全对他别无所求了,心内感到大片大片空旷的满足,像这黑夜,除了黑,别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次日一早,池镜来打探碧鸳的意思,碧鸳道:“你打定主意要她我也没话可说,我不过是你姑妈,你的事情自然有你父母做主。你父亲回信若是答应的话,我就替你敲敲边鼓,横竖好不好是你自己拣的。”
她在外间那佛龛底下捻香焚拜,池镜站在后头看她,知道她果然和玉漏说的一样,并没有真心看中玉漏。
这也不好见怪,玉漏那样的家世经历,谁听了不皱眉头?到底碧鸳在婚姻上吃过亏,又修行多年,对门第家世要比别人淡泊许多。何况池镜知道,她也不见得真对他十分关怀。
碧鸳插上香回头,看见他忽地蹙了下眉,“你怎的又不穿昨日那件袍子了?”
池镜笑道:“今日重阳,要到大宴厅上坐席。”
碧鸳绵绵地一笑,“你和你父亲身量差不多,他的衣裳你穿着倒很合身。”
池镜悠哉地侧过身去,半低着笑脸,抱着胳膊把脚前后垫了垫,身子也是前后荡了荡,“所以父亲好些不穿的衣裳都给了我,也犯不着改它了。”
碧鸳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嗔他,“你父亲其实疼你,只是他一向不把那些话挂在嘴巴上。又当着大老爷在那里,更不好带出来。”她走到里间去,“听说你母亲病了?”
池镜跟着踅进来,欹在那屏门上,“着了些凉,没什么大碍。”
“你替我问个好,我就不去瞧她了,免得她嫌闹。”
赶上今日重阳,池镜既来了,不好不问她一句,“那姑妈今日可到大宴厅上吃酒听戏去?”
碧鸳了无兴致地往里间走,“我就不去了,你们乐吧。”
原也是少她一个不少,今日还比往常多出好些人来。都是二府里的人口,好些玉漏也是头回见,说是先前都在为二老太太守服,不好热闹,节下都是在他们自家府上过。如今出了服,又都到这头来凑热闹。大宴厅上摆了十来桌,老太太高兴,许各主子跟前服侍的妈妈丫头们到里间另开了两桌坐下。
玉漏并丁柔坐在一处,凑去问这是谁那是谁,丁柔都一一说了。青竹坐在对过,玉漏见她神色有些惶惶的,猜她是为正二爷的事。朝外头望去,那正二爷正在男眷席上大饮大乐,时不时地搁下箸儿朝外面戏台子上拍手叫好。
那戏直唱了一日,隔天傍晚玉漏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正在吴王靠上坐着掏耳朵,忽然见个小厮浑身湿漉漉的连滚带爬地从前厅里冲进院来。
她和丁柔皆是奇怪,待要问那小厮,那小厮已等不得了,踉跄着跑进屋,直奔老太太跟前大嚷起来,“老太太不好了,正二爷、正二爷跌进河里、淹、淹死了!”
老太太才吃了晚饭,正有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听见这话神魂一抖,登时精神起来,“什么?!”
“正二爷、”那小厮跑得快断了气,浑身湿哒哒地伏跪在地上,反手向后指着,半晌仍是句不成句,“正二爷——”
老太太从榻上慌着立起身,扣紧了额心,“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狠咽几下,方才细说:“正二爷因明日要回句容县去,今日下晌便带着小的们几个往曲中去,在河上包了一艘船,治席请他几个朋友吃酒。大家吃醉了,又跳又闹起来,不知怎的,把那船跳翻了,十来个人都跌进河里!后头大家好容易爬起来,一数人头,正二爷还没爬上来呢!大家又乱忙着捞他,等捞上船时,人、人已经没了气了——”
听得满屋的婆子丫头也是大惊,一时乱问起来,“那正二爷人呢?”
“请大夫瞧过没有就说没了气了?”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此刻人在哪里?!”
那小厮道:“我们先把正二爷送到了岸上一家医馆里头,那大夫也说救不活了,小的这才先赶来回话,此刻人想必是往回抬了。”
老太太听见没得救,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镇定,屁股跌回榻上,也是一时乱了神,心想着人死在这里,要如何同他父母交代?
此刻那毓秀走到厅中吩咐那小厮,“你先下去接应他们送回来的人。”说着又驱赶屋里的人,“你们都下去,请何太医来再查检查检,吩咐着预备下棺椁什么的。”
一时就剩了玉漏丁柔毓秀三个在屋里,玉漏乱中有序,忙去取了颗老太太素日常吃的安神定气的药丸来,丁柔捧上热茶,毓秀在旁哀愁着脸劝,“老太太,老太太别过分伤心,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岂是您老人家能勉强得了的?想必这也是正二爷的命数,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