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她被蛊逼得痛不欲生,江鹭曾用此药暂时安抚好了她。那日记忆的混乱给姜循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与江鹭都对“神仙醉”生出了忌惮,江鹭更在事后告诉她,他封查了东京所有的“神仙醉”。
江鹭还说,“神仙醉”和贺家有关。
而今,与姜循一同主持赈灾事宜的人,正是贺明。
姜循垂下眼,思量着这一切。猜测不能作为证据,她必须确定这些粮食中当真有“神仙醉”才可。
而姜循在草棚中等了半个时辰,她派出去的卫士来报她:“娘子所说的那家药铺的大夫,在属下赶到的半个时辰前,就消失了。那位程大夫今日没有出诊,他家中也找不到人,他夫人和小孩都一问三不知,比咱们还茫然。”
一片乱糟糟的哭声中,姜循兀一下站起。
不能再等了。
没有人帮她确认,她得自己确认。姜循朝玲珑传了个话,玲珑震惊,连连摇头:“不、不可,要试也是我们试。怎能让娘子试?若那真是毒,娘子不可以身犯险。”
姜循:“只有我服过‘神仙醉’,只有我知道那药效的大概情形。何况‘神仙醉’不是毒,慢慢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你看好我,及时告诉我情况,我即便记忆错乱,应当也出不了大事。
“我要真的犯糊涂……你让人打晕我好了。”
玲珑面如土色,如何也不肯。
姜循威胁她:“明日我们还要回姜家取药呢。你耽误了现在的事,明日我抽不出空,我不出面,我爹又不肯把药给你,你想看我再吃苦?”
玲珑咬牙:“咱们的人已经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那个少年郎了……娘子再忍一忍便好了。我、我……我愿意配合娘子。”
于是,姜循便让人取昨日流民吃剩的一些饭食,她来尝一尝。
--
今日的救济粮再次运来了。
贺明今日未来,却如往日般搭了一个凉棚。棚外堆满了一车车粮食,棚中请来许多村民男女,来做大锅饭,为每个排队而来的流民舀上一碗热粥。
流民中讨论着这粥:“听说我们的饭,都是未来太子妃给的,是太子殿下给的。太子妃真是好人……这粥和我以前吃的粥,味道都不一样。就吃着更香。”
“原来你也觉得这好吃啊?哎我昨晚回去就做了好梦,还梦到我家囡囡了……还是旁边人提醒我,囡囡去年冬天就没了。”
“你真是的,想那些干什么?咱们说粥呢。我就说这粥真好,我天天都眼馋这口粥……”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棚下供粥也人人笑颜,然而一派祥和间,忽闻冷漠森寒的女声来自棚外:“把所有的粮搬走,今日这里不供粥了。”
棚下所有人错愕回头,将一袋袋粮食搬下牛车的官吏们困惑回头,认出开口者是谁的村民窃窃私语。
在他们不解的凝视下,姜循从外一步步走来。
她穿着和这些流民差不多褴褛的衣裳,但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都不可能将她认作流民。她身后跟着一个装扮类似的侍女,那侍女紧张地在自家娘子耳边耳提面命,生怕娘子出了什么错。
玲珑心提到嗓子眼:“娘子,你如今不在南康王府,如今是未来太子妃。你在按照太子的命令赈灾……这些粮食有问题……”
姜循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如今状态十分玄妙。
她吃的粮粥很少,因她也怕问题太大。那碗粥下肚前,她尚是此时的姜循。那碗粥下肚后,一刻之间,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身在南康王府,抬头看到陌生的侍女,便误以为自己和江鹭已婚,这是江鹭派给自己的侍女。
但她因为服用粮粥份量极少,隐约又觉得不对劲。
她对陌生环境生出警惕心,抬目不动声色地寻找江鹭在哪里。而玲珑早已得到姜循提醒,看到她此时模样,便猜到娘子中了招。
玲珑当即将情况告之。
姜循不轻易信旁人的话,可她信自己的直觉。她脑海中像是两个姜循在打架:一个是十五岁的姜循,一个是即将十九岁的姜循。
一个要嫁入南康王府,一个要嫁入东宫。
两个姜循的记忆混在一起,分明是同一个人,然而那种混乱与先后程度,让姜循不适且惶恐。她站立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她被玲珑和卫士们希冀的目光望着——
已到晌午时分,他们全都当她是主心骨。她不能倒下。
无论她的记忆和神智如何受到影响,姜循就是姜循。
于是,在午日施粥时,姜循朝那施粥棚走去,喝住他们的行为,禁止他们今日施粥。
那站在粮车上的官吏们不安下车,搓着手过来讨教:“姜娘子,这是为什么?粮食都运来了,不让人吃是会出事的。”
姜循:“今日不发粮。”
官吏们:“为什么?”
流民喧闹:“为什么?!我们要吃饭!这不是你发给我们的粮食吗?”
姜循抬起下巴。她此时无法轻易下决策,她自己都尚且记忆一团乱,哪可能跟陌生人商讨这些隐秘事务:“我发的,我要收回来。”
施粥棚下一片静谧,沸水声汩汩。
流民们忽地反应过来,全都扑过去抢那些已经熬好的粥。
姜循立刻下令:“拦住他们。他们但凡多吃一口,今天所有人给我去牢里待着!”
官吏们和卫士们慢半拍地扑向流民,官吏们不解姜娘子的朝令夕改,但那是大人物的事,他们只不能让这些流民的抢粥行为连累到自己。
所有人跑去约束那些抢粥流民,而有些大胆的流民,从人堆中跑出来,如饿狼扑食般,想去抢那些还安好地堆在车上的粮食。那一袋袋粮食在日头下发着白光,在他们眼中,不啻于珍宝珠翠。
大部分官吏都去棚下了,站在外面的,只有那个弱质纤纤的姜娘子。
流民们无视那弱女子,向车上纵去。而忽然间,他们看到火势窜起,瞬间燃上粮食……
火焰高涨让所有人回头,棚内的棚外的,全都惊愕,看到姜循站在一辆车前,手中的火把烧向那辆车。风浇上火把,粮食易燃,一簇火起,数车相连。
姜循眼前有人凶狠扑来,姜循手中的火把高举,毫不在意地朝前,即将浇上那人的眼睛。
玲珑本在嘱咐卫士帮忙,回头便见娘子直面恶徒。
恶徒一步步后退,举着火把的姜循一步步上前。
烈风吹火,火势更浓。滚烟后,火焰映着姜循的眼睛,姜循在火焰下,身子微微发抖,面容隐隐苍白,眼中却浮起病态的狂热的笑意:
“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们一起烧。”
日烈风猎,衣着破旧的女子手持一火把,身后是一辆辆被她亲手所烧的粮食。她被一群饿狼围着,只身长立,让身边人为她捏一把汗。
此间静沉如死水,千人对峙。
他们都不理解,他们都欲拦。在这古怪的沉静中,流民原本对姜循的感恩戴德转为仇恨恐惧。可无论世人是感激还是厌恶,是仇恨还是畏惧,他们都不敢上前一步。
--
姜循用了半日时间,收缴那些粮食。她没有给出理由,在流民畏惧又怨恨的眼神中,于黄昏时离去。
次日的救济粮怎么办?
姜循让人去联络城中商人,先从商人那里买粮,顶上两日。待她弄清楚期间原委,再谈粮食问题。姜循如今状态,确实也无法和人谈。
外人见她凌厉见她乖张,哪知她心里的迷惘茫然?
记忆在脑海中打架,她一时像置身在王府中无忧的少女阿宁,一时像走在森罗炼狱中遍心算计的死寂姜循。她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哪个都像真的,哪个却都虚假。
姜循心中也生惶然,也想在此艰难时刻找人相伴。她第一时间想见江鹭,玲珑说不可,她不能在此时找世子。
玲珑千劝万劝,终于把姜循先劝回姜家,去拿了这月的药。玲珑哄她,说明日就好了。
然而姜循进入姜家宅院,便想起姜夫人。她欢喜急迫地想去见夫人,记忆又拦着她,脑海中有模糊的夫人病逝于榻上的情形。
那是她亲手送出的一碗药,她站在夫人的病榻前耀武扬威……她怎会那样对养母?
可记忆又说,养母并非她以为的那样良善。
玲珑忧心地跟随姜循,观察着姜循的神色。
花树簌簌,姜循静静地走在狭窄甬道间,越走越脸色苍白,越走越神色阴郁。天色已暮,玲珑不放心姜循,想跟着她一起。但姜循熟练地找到了她在姜家的院落与寝舍后,“砰”一声将玲珑关在了门外。
玲珑怔然:这个院子,娘子已经两年不曾住过了。
娘子今夜……竟不打算回府,而是要住在这里?
姜循如今状态有异,玲珑不敢多刺激。思量片刻,玲珑只嘱咐卫士们在院中盯着,她自己则去找娘。既是找颜嬷嬷取药,也是趁这时光,母女短暂相处。
--
姜循站在蒙着灰尘与白布的屋宅中。
自她搬离姜家,她的这家院子被封起,屋子也许久没住人。姜循混乱的记忆和玲珑的提醒,都告诉了她这个事实。可她仍然不太相信。
此时她站在这间黑漆屋子,才渐渐接受,一切都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十五岁的阿宁,她早已回不去过去无忧的时光。
亲人早已变成豺狼变成虎豹,豺狼不护子虎豹要杀生。她在夹缝中寻找生机,也觊觎着他们的血,等着最佳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姜循恍恍惚惚,站在自己少时的床榻前。
她没有上榻,而是靠着床板,坐在地上双手护膝,怔望着床前的一缕浅淡月光。
随便记忆继续在脑海中打架吧,她今日太累了,她分不清自己是阿宁还是姜循,分不清自己是要留在南康王府还是要处置什么“神仙醉”的问题。她要先睡一觉,要养足精神。
靠着床板的睡姿并不能让人熟睡,一夜之间,姜循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噩梦,皆不太愉快。
快天亮时,她又被一重梦惊醒。她倦怠而困顿地睁开眼,忽然发现半暗半明的屋中,有一双眼在漆黑中注视她。那人没有收敛气息,她顺着那种直觉偏过头。
姜循看到了软红帷帐后的高木花架边的墙角,靠站着一个男子。
他穿方便夜行的黑缎窄袖武袍,戴着蓑笠。屋子窗半开,一缕清风送入,将他的斗笠一圈皂纱吹开一角,姜循得以看到他清如山水的眉眼。
只有眉眼,口鼻用布蒙着。
然而姜循一眼认出了他。
她先是惊喜:如清风一般的世子阿鹭——这是十五岁的阿宁的反应。
她再是沉下脸:又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江鹭——这是如今的姜循的反应。
--
江鹭靠着墙,也分外意外。
他的人去跟着叶白做事,他睡不着觉,来探一探姜府。姜府的侍卫差点发现他,他寻找一地躲藏。鬼使神差,他进入了这间姜循曾在少时居住的院落。
他探查姜府几次,早已知道姜循不住这院子许久,这里空置许久。
他躲入此间屋舍,一踏入时,便知道了屋中有人。妙龄娘子的芳香浮在这间布满灰尘的屋舍中,江鹭后背生生泛起一层麻意。他靠着墙,才屏息,便见那靠床坐睡的小娘子睁开了眼。
他目中生暖:小小一瓣梨花,浮光照水,可怜可爱。
姜循寡着脸便要开口。
江鹭一看她那个眼神,便暗中叫糟,疑她故意坏事。
清风徐徐,兰香浮鼻。姜循才张口,一只手就捂住了她口鼻。同时间,她眨一下眼,江鹭跪在身旁,双臂半抬的姿势,像是一个将她拥入怀抱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