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熙不紧不慢的放下篮子,扭头对他娘说,“您那个大嗓门谁听不见啊,我爹帮忙贴完了春联就进来了。”
他娘被他噎了一下刚想骂他懒,结果看看李成奎真的领着两个儿子进来了,只得悻悻的住了嘴。
三个小子围在水缸边,看他们爹一个人和水缸里十几斤重的大鱼奋战,大鱼在水里很有力气,而且滑不留手,李虎提议把水缸放倒,考虑到室外滴水成冰的温度,李成奎否决了这个提议。
李怀熙递给他爹一个水瓢,他爹心领神会,直夸自家三儿聪明。舀干净了水,大鱼也就没什么蹦头了,李成奎一弯腰把大鱼拎出了水面,离了水的鱼被放在一个大陶盆里嘴一张一合的苟延残喘,李成奎用杀猪刀在鱼腹上划开了一道,白花花的脂肪先露了出来,大鱼猛地一阵抽搐,过一会儿鱼血才冒了出来。
李怀熙报了仇很高兴,蹲在一边看他爹收拾鱼,看了一会儿觉得奇怪,于是很天真的问,“爹,这鱼鳔您怎么不往外拿了?”
他本是无心的一问,没想到他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支吾了半天才回答说,“这,这鱼鳔太大,没有用。”
“太大的没用?”李怀熙疑惑了,看看他爹的大红脸觉得很可疑,于是刨根问底的接着问,“那原来那些有什么用?”
李成奎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儿子的问题,十多斤的大鱼鱼鳔比小孩手腕子还粗让他怎么用?他也不是驴!支吾了一会儿,李成奎有了办法,冲着厨房高声喊,“孩儿他娘,东西炸好了没有?端点儿出来给他们吃吧!”
这不能怪他糊弄孩子,转移话题,鱼鳔是媳妇让用的,村里的稳婆来喝喜酒的时候说他新娶的媳妇身体还有些单薄,不适合立即怀孕,当时稳婆提供了两种方案避孕,一是吃药,二就是用鱼鳔,吃药是女方吃药,媳妇不愿意,鱼鳔虽然腥气了一些,可是没有副作用,所以家里大小合适的鱼鳔就都被留了起来。谁也没想过这些小事什么时候入了小儿子的眼,李成奎觉得最好这问题小儿子能在吃东西的时候忘了,实在忘不掉就去问他娘好了,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李怀熙没有得到答案就被他娘扯走了,他现在的童音脆生生的,他娘在厨房里清楚的听到了爷俩的对话,恨得牙根发痒。新炸的年糕还有些烫,李怀熙刚想说话嘴就被他娘塞住了,烫得他吸溜半天,很识相的闭嘴不问了。
李龙李虎也被他娘叫进来一起吃,哥仨连凳子都不坐,统统吃得很快。吃完了炸年糕,李龙李虎拿了鞭炮出去放,他们舍不得成串的放,一个一个拆开来点,李怀熙写完了一篇大字也出去跟着放,三兄弟的鞭炮声忽然密集一会儿,伴随着鸡飞狗叫的混乱和三个孩子的哈哈大笑,本来在院子里窃笑的两夫妻转眼变成苦笑,不用出去看也知道一定又是有谁家的猫狗路过了,来家里告状的越来越多,两口子都习惯了。
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哥仨都被赶到床上去睡觉,他爹虽然不识字,但依然在用自己的方法算账,做一年的‘工作总结’,他娘在一旁绣花,一家人养精蓄锐等着夜幕的降临。
下午,睡醒了的李怀熙搬着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指挥他娘做菜,新年的菜谱是他拟定的,一些菜这些日子他娘都做过了,但是像红烧狮子头、熘鱼片这样的菜他娘还是第一次做,孟广庆说了做法以后不放心,监工似的坐在门口,把他娘指挥得团团转。
“你可快长大吧,长大了娶个媳妇赶紧换个人使唤,我绝对不给你媳妇小鞋穿!”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李怀熙他娘巴不得儿子这样,这太难伺候了。
“这我说了可不算,您再忍几年吧,等我比锅台高了,我做饭给您吃。”孟广庆头也不回的回答说,他正迎着光看着自己的小手,红彤彤的像透明的一样。
他娘没看到他脸上的漫不经心,得到一张空头支票也很满意,刺啦一声把葱花下到了锅里,一边忙着一边说,“那敢情好,那娘等着,现在再伺候你几年。”喷香的葱油味弥漫整个厨房,李怀熙坐在门口陶醉的笑了。
傍晚的时候,李成奎自己一个人把灶王爷两口子接了回来,打完了小报告的灶王爷焕然一新的又坐在了厨房的北墙上,李成奎上了一炷香就算完事,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回堂屋吃饭去了。
李成奎家的年夜饭是超乎寻常的丰盛,中间是传统的火锅,和现代的火锅不同,食材是早就放在里面的,伸过筷子夹起来就行了;火锅的旁边是李怀熙教他娘做的鱼头泡饼,硕大的鱼头码放在大盘子里,汤浓肉烂,刚刚烙好的葱油饼切成小块摆在一边,散发着特有香气;狮子头是四个硕大的肉丸子炸好以后又放在鸡汤里煮过,最后出锅的时候浇了调好的浓汁,开水卤烫过的白菜心码在盘子底,衬托着油汪汪的狮子头特别好看;李怀熙前几天在一个盘子里码了几圈蒜瓣,每天浇水,蒜苗长得很快,今天刚好在几个肉菜里加了一点儿,熘鱼段带着一点甜酸口,很受两个哥哥的喜爱。
“咱家这饭菜说出去都没人信,县太爷家里都不见得比咱们吃得好!”李成奎举着小酒杯很自豪的说。
“可不是,谁像咱们三儿这么爱折腾啊,这一下午可能支使我了。”他娘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李怀熙的小脸,李怀熙正在啃鸡翅膀,摇着脑袋挣开了。
其实这不光是李成奎家过的最丰盛的一个年,也是曾经的孟广庆、如今的李怀熙过的最丰盛的一个年,前世就只有他和他师父两个人,而他师父那个人是不需要家庭的,年节这些寻常人家的节日对于当年的孟广庆来说只是一个奢望而已,每每听到别人家欢天喜地的放鞭炮,他一般都会躲起来睡觉,后来他师父没了他就干脆躲到那些不过春节的国家去,隐藏在洋人堆里,根本不去沾华人的边。
吃完了年夜饭,他娘把一碗剩饭剩菜码在大碗里,很虔诚的摆在供桌上,以祈祷年年有剩余的意思。
李怀熙盘腿坐在床上,两个哥哥加上一个难得清闲的爹,四个人围坐一起打花牌。
“爹,您不能和三儿一伙,他一个人已经够狡猾了,这不公平!”李虎拿着花牌玩到第二局的时候就不干了。
“咦?怎么不公平?难道让三儿自己一伙?”李成奎赢得很高兴,一点也不顾及二儿子的感受。
“就是就是,二哥你不能坏了规矩。”李怀熙捏着牌嘿嘿奸笑,屁股底下藏了好几张。
李龙一声不响的爬过来,上来就把李怀熙掀到了一边,“重来重来,刚才的不算,你们看看三儿这屁股底下,欺负我们不识数呢?!”
李怀熙爬起来一本正经的把满手烂牌扔了回去,“重来重来,太不守规矩了!”
“就是你不守规矩!”李虎看清了弟弟丢下的牌,更气了,不过没办法,牌都混在一起了,只能重来。
他娘揉好了面、剁好了馅儿,拿着花绷子坐在李成奎身后,把油灯调亮了一点,坐在灯下绣花,一边绣一边说,“初二回我娘那儿,你还去吗?我想就带着他们三个就行了,这过个年可把你累坏了,你在家好好歇歇。”
李成奎一边打着牌一边回答,“怎么能不去呢?我这有什么累的,走亲戚不也是歇着吗?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
“上次听我大哥说,年后他就打算让程安去城里当学徒去了,说是找好了一家绸缎庄,可我听说当学徒苦着呢,是不是?”
“可不是嘛,当学徒苦着呢,程安才多大啊,才十五岁吧?”李成奎记性不错,上次回门的时候记住了几个孩子,大舅家的大表兄程安是其中一个。
“可不就是十五!小小年纪的。”程氏应了一句,拿起锥子挑了一下灯芯,把油灯拨亮了一点。
李怀熙一边打牌一边听他爹娘聊天,有些不以为然,他前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干了一票买卖了,拦路抢劫都够岁数了,他大表哥程安当个学徒就被他爹他娘说得好像要去受刑一样。
村里没有敲梆子的,他们家也没有铜壶滴漏那种奢侈品,在填了一遍灯油之后,他娘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厨房包饺子,李龙李虎带着李怀熙到门外放鞭炮,邻居家的大儿子还没娶亲,整天呆在豆腐坊里难得出来,这时候正高兴的拿了一挂鞭在外面放,看到哥仨出来还回去端了一小笸箩咸豆腐干给他们。
李怀熙一边放鞭炮一边嚼着豆腐干,豆腐干有点咸,不过味道不错,他们家的男孩不用担心被送去当学徒,过完十五就又要开学了,他们很享受这短暂的假期。
12、拜年
正月初二,李怀熙一家五口锁上门走路去姥姥家串门,他娘让他自己走,不过刚走到三分之一路程的时候他爹就看不下去了,偷偷的走在后面把他抱了起来。他娘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没说话,随他们去了。
他大姨也在娘家,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可以光明正大回娘家的日子,剩下其余的日子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尤其是对那些腰杆不硬的女人来说,而恰巧他大姨就属此列女人。
大姨看起来很憔悴,三十几岁的年轻妇人看起来足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脂粉未施,坐在那里神不守色,不像来给老娘拜年,倒像是来给老娘添堵的。
今天跟着大姨一起来的照例还是李怀熙的表姐严樱,她身上穿着过年新置的衣服,绫罗绸缎满身,偏偏眼角眉梢也带着轻愁,看起来就像八零版的林黛玉。
要去做学徒的大表兄程安现在还在家里,十五岁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和李怀熙有三分相像,身量还没有长开,个子不高,瘦瘦的。
上次来的时候程安还算开朗,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很有长男的风范,这次他却明显有了心事,无论玩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其他的孩子依然固我,只有同样愁眉苦脸的严樱时常呆在表兄身边,两个人不时地低声交谈两句,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都一块沉默着。
李怀熙很贪恋姥姥带给他的温暖,没有在院子里和表兄妹们一起玩,腻在老太太身边哪儿也不愿去,拿着个小锤子给姥姥敲核桃,敲好一个就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笸箩里,他姥姥说一会儿给他做焦糖核桃吃。
李怀熙一边敲核桃一边把耳朵竖得很长,他二十几岁的灵魂很不要脸的躲在五岁的躯壳里偷听着几个女人之间的谈话,他大姨夫过几天要纳妾,对方只有十八岁,鲜花一般的年纪,人老珠黄的大姨注定要独守空房了。
大姨是个软弱的女人,没有一点儿正房太太应有的气度,悲悲切切的诉说自己幻想的一切苦难。她本来就经常挨打,现在更加惶恐不安,担心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天好日子可过,甚至在说到幻想的被休弃的悲惨结局时还掉下了几滴眼泪。
遇上这种事儿,女人们很容易就能结成同盟军,他娘和大舅母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出主意,不过这两个女人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只在有限的几折戏文里看过这种事,所以说来说去出的都是瞎主意,例如下马威、给小妾小鞋穿、置衣裳买首饰重拾男人心一类,反正在李怀熙听来都是越弄越糟的瞎主意。
姥姥拿过李怀熙手里的小锤子,‘咔嚓’一声敲碎了一个核桃,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都闭嘴,当着孩子的面都瞎说什么呢!纳个妾怎么了?再怎么得宠她也是个妾,瞧你们这不上抬筐的小气劲儿!”枯瘦的手指捏起核桃仁扔进笸箩里,姥姥隔着门帘冲西屋喊了一句,“成奎啊,过来把怀熙抱走,到外边玩会儿去!我们娘几个说会儿话。”
李怀熙不等他爹来接,自己挺自觉的下了地,不过他并没有走远,出去转了一圈就又回来了,自己蹲在正中堂屋的火盆旁边烤栗子。他贼兮兮的一边拿着火钎子轻轻扒拉栗子,一边听他姥姥在一帘之隔的屋里传授大女儿闺中秘笈。最关键的内容一定是躲着小孩子的,李怀熙在鱼鳔事件中得出了经验。
李怀熙不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可耻,反而觉得挺有意思,觉得没准儿将来娶了媳妇可以用得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女人是世界公认的最难理解生物,男人琢磨了好几千年也没研究明白。
大姨还在絮絮叨叨,姥姥有些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里面传出来,“你也不年轻了,没个男人睡你旁边你睡不着觉?!初一、十五还不够你用的?!”怪不得姥姥要把他赶出来,因为这个老太太永远是这样一针见血,李怀熙的耳朵立得更高了。
“你闺女儿子都有了,再熬几年闺女出嫁了,儿子也上柜掌帐了,那时候小妾的孩子刚多大?她能和你争?!你的三个兄弟也不是白喘气的,他严世贵怎么了,不就是有几个钱吗?一个商人贱籍,我借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告诉你,原来他还敢打你,今后你才算翻了身了,他要是再敢打你,无论因为什么,咱们都往‘宠妾灭妻’上面推,你要是还怕丢人,你娘我替你到县衙告状去,我先让你兄弟们把他蛋打掉,让他的小妾白娶!”姥姥的声音带着狠戾,门外的李怀熙摸摸自己的小蛋蛋,打了一个激灵。
“你什么也别做,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她给你敬茶你就接着,家里有什么活儿你也别欺负她,应该两个人干的就两个人干,应该一个人的就让她一个人去做,她是买来的妾、你是花轿抬去的妻,别太把她当回事儿,更别把你男人当回事儿!
真正需要你上心的是你的一儿一女,尤其是儿子,那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比你男人亲近,严礼不是开始学习管账了吗?让他好好学,他是正房嫡子,谁大也大不过他去,就算他严世贵能宠妾灭妻,他能宠庶灭嫡吗?他的庶子还没影呢!
其它的东西娘现在不能教你,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女儿,别愁眉苦脸的,让人说你善妒,只要不偷人,你的好日子就是真来了,他严世贵想要纳妾就让他纳去吧,纳个十个八个的你就不用干活了,你该偷着乐才是。”
李怀熙头一次听说丈夫纳妾正妻还可以偷着乐的,不过想想也对,这个时代的女人嫁人的时候大部分是盲婚哑嫁,爱情在与丈夫的相处之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没有爱情也就没什么可伤心的,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在大姨这里还真的可以偷着乐了。
这时,他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娘,您说什么呢,看大姐脸都红了。” 话音未落,他娘一掀门帘出来了,正好和他闹了一个对脸,李怀熙脸上的坏笑还没收下去呢。
他娘大吃一惊,高声叫着自己男人,“诶呀,成奎!不是让你把他领出去吗?这小兔崽子怎么在这儿呢?!”
李成奎从另一边房间里出来,赶紧把李怀熙抱起来,“外面那么冷,我也没地方领啊,三儿不是烤栗子呢吗?你们那些他也听不懂,你咋呼什么?”说完,李成奎在小儿子屁股上偷偷捏了一把,李怀熙配合的趴在他爹肩膀上装乖,一副‘我什么也不明白’的表情。
“哼,”他娘可不相信他什么也不明白,刚才李怀熙脸上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她也怕里面的大姐不好意思,于是就此打住,转了话题,“程安过完年就进城了,你去给包个红包,听说头两年学徒是没有工钱的。”
“好,我一会儿就去,你再给娘留点儿钱,平时买个零嘴什么的,钱袋给你,你自己看着办。”李成奎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解下钱袋递给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