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怒下抓出去的那把钱看着多,其实不到60块,都是最上面的零钞,如今专门换了整钱拿来,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陈远鸣笑了,伸手干脆的接了过来。
“替我谢谢阿姨,是我给她添麻烦了……”
“才不麻烦呢,我妈恨不得直接冲来……”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孙朗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继续。
“别担心,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就当休假好了。”陈远鸣反而露出个笑容,安慰道,“只要学习成绩上去了,没有干不成的事,过段时间消气就好。”
“也是……”被几句话哄住了,孙朗慢慢也露出了个微笑,“怕啥,到时候咱俩考到一所高中,还怕见不着面吗?”
“同一所?”陈远鸣挑了挑眉,“我的目标可是市一高,你想考的话现在加油还来得及。”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不就是一高吗?!你看我的!二中前十还是有希望的!”
“那是。”陈远鸣没有打断对方的豪言,孙朗不笨,只是有些少年心性,静不下心。最后一学期冲击一把,考上全市第一的高中应该不算太难。“二哥你肯定能考上的。”
被对方一夸,少年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挠了挠头。“那我就先走了,省得你爸看到又揍你。你也别倔了,服个软他们还能咋样你呢。还有……”他悄悄压低了声音,“我妈说啦,她还是准备去做生意,到时候让你当她的军师呢。等赚了大钱,看你家人还说什么!”
“噗!”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乱糟糟的短发,陈远鸣严肃的回答道,“定不辱命。”
“矮油我操,别动我头发!”一巴掌打掉了那只捣乱的手,孙朗脸上的阴云已经全部散去,恢复了那副虎头虎脑的可爱模样,两只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走了哦,等开学再偷偷来找你玩!”
“嗯,说定了。”
微笑着看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陈远鸣深深吸了口窗外干冷的空气,重新关上了窗户。没关系,这种小事又算什么,再想其他办法好了。把脑门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陈远鸣闭起了眼睛,认真思索着未来的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 注:投机倒把罪,顾名思义即是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手段牟取暴利的犯罪。1979年开始实行,2009年删除修改。当时这个罪行算是可大可小,1983年3万人因此获罪,1991年最后一例因此罪被判处死刑。
☆、第九章
两天后,学校开学了。父母的脸色再不好,也不可能继续关禁闭,陈远鸣重新回到了两点一线的生活。然而当背着书包坐在自己的新座位上时,他感觉到得却不是自得,而是更加深重的违和感。
一年多的群体排斥和自我封闭,让他在班里的形象跌倒了谷底。马志强倒是不再来找事,但是这小子面对陈远鸣时欲言又止的畏惧神情,着实让班里其他同学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再加上班主任依旧很有针对性的找茬挑错和初三无休止的作业习题,他的校园生活最终只能用乏味来形容。
当然,如果用心经营一下同学之间的人际关系,未必不会改善自己目前的处境,只是陈远鸣并没有这个心情。就算能在刘芸和孙朗面前装乖卖萌,他也没办法真的融入这群14、5岁的孩子们的生活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幼稚和天真早就被另一段记忆抹消殆尽,他们感兴趣的游戏、话题、懵懂的情愫,对于陈远鸣而言都太过遥远,不知不觉中,他已不再怀疑自己记忆中的东西,而是被那段记忆同化、吞没,嬗变成了另一个灵魂。
这种改变是悄无声息的,但是敏感的中学生们依旧靠天赋察觉到了不妥,面对陈远鸣日渐乖僻的行为,他们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陈远鸣身边变得越发冷清,像一个误闯入班级的怪人一样,被同学们排除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对于这样的态度,陈远鸣并不挂怀,他的目光只在那些小姑娘们的手上停了几天,冷眼观察着半指手套从几双变成了十几双,最后蔓延到了整个学校。不到一个月时间,这种毛线手套就成了新的流行趋势,但是出自刘芸之手的,还不到一手之数。
他又对了一次。
然而这种准确的预测却没给他带来多少喜悦。在这些日子里,陈远鸣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除了每天需要完成的课业外,他手头多了一个用废纸装订的草稿本,本子背面写满了一排排的计划。从食物、小商品、集邮到钢厂的废旧铁锭、合伙倒卖物资、入股博彩性质的游戏厅等等,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牟利手段统统列了一遍,然而每一条最后留下的都是一个硕大的黑X。
本金、时间、人脉、合作伙伴……所有可能的暴利行业都需要某种程度的投资,可是他除了那份记忆外,没有任何优势。他的家庭,他的交友情况,他自身的年龄限制意味着条条死路,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取得任何成就。
陈远鸣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了纸面的尽头,那里有一个日期,一个足以改变任何人一生的关键转折点,那么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
深深吸了口气,陈远鸣合上了本子,在晚自习的下课铃声中走出了教室。开学一个半月,学校已经进行了两次摸底考试,如今他有十足的把握考进全校前三,顺利升上市一高,可是那又如何?在他心底,不甘和犹疑正在撕扯,他依旧无法放弃那些让人垂涎的机遇。也许这些都该放在考上高中后,一高是寄宿制学校,有了充足的自由,他可以尝试着做些真正可以赚钱的买卖,只是再等3个月罢了。
抱着种种纷乱思绪,他踏上了回家的小路。这时已经是4月底,放学时天近黄昏,路上跑着的孩子们无不形色匆匆,急着回家吃口热腾腾的晚饭。与之相比陈远鸣的步伐就显得迟缓了太多,因此在接近职工宿舍楼时,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时,在路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小舅。”
陈远鸣一愣,快步迎了上去。站在门洞旁的男人正是他的小舅王涛。自己母亲家人口比较简单,只有兄妹三个,大姨在甘肃那边随军,小舅行三,目前在拖厂上班,已经混到了小管理层,也是他们家现今在L市唯一的亲戚。当年父亲因为奶奶的医疗费跟农村那帮姑姑们闹翻后,就只剩小舅还跟家里有些来往。
“豆豆。”王涛也看到了陈远鸣,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下学了,现在成绩怎么样?”
“还好。”陈远鸣敏锐的发现对方情绪不太好,犹豫了一下,“我妈应该到家了,到家里坐会儿呗,她……”
“没事,我刚从你家下来。”王涛打断了陈远鸣的话,挥了挥手,“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了。你好好学,别让你妈太操心。”
没头没脑说完一番话,王涛骑上了自行车,沿着颠簸的小路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陈远鸣愣了半晌,走上楼去。
家里只有王娟一人,大晚上了还没生火,她正呆呆的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到了推门声,她浑身一个激灵站起了身。
“回来了。”笑容立马浮上面颊,但是由于太过僵硬,不太像笑模样了。王娟掩饰性的垂下眼帘,“妈今天下班晚了,这就去做饭,你爸还在厂里加班,就咱俩……”
“妈,我在楼下看到小舅了……”陈远鸣轻声说道,“家里是不是有什么……”
“瞎说啥呢。”王娟轻轻拍了一下陈远鸣的胳膊,“你舅舅只是找我商量点事,你个小孩子家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好好学习。”
说着她推门走了出去,开始点火做饭,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陈远鸣却无法忽视对方泛红的眼眶。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放下书包,在床边坐下。
其实在印象中,陈远鸣对15、6岁时家里的情况不算太了解,只记得自己快小学毕业时奶奶突然重病,为了看病借了好大一笔外债,足有几千块,但是最后人还是没救回来。家里则从让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变成了彻底的困难户,亲朋好友被借了个遍,虽然那时人都厚道,但毕竟谁都不富裕,追债一来二去就闹僵了关系。
为了还债,父母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没时间也没兴趣管教孩子。他算是第一代独生子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在学校又被欺负,长期因家人的无视和误解倍感痛苦,这个家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不成个样子,冷漠疏离。上辈子他从未在父母嘴里听到过家里的情况,也从未真正得到过父母的关注,直到94年母亲被卷进厂里的盗窃案,直接下岗时,他才按耐不住北上打工……
不过在上辈子,家里和小舅家关系确实不怎么样,小舅和妗子根本就不上家里串门,似乎有什么严重的矛盾。只是造成两家恶交的到底是什么呢?
吃饭、温课、闲聊、洗漱……一直到睡觉,陈远鸣也没能从母亲嘴里套出话来,看了眼还在一旁安静补着衣物的母亲,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半夜,再次被梦里的惨状惊醒时,陈远鸣照例还是选择了静静躺在床上缓气。只是轻喘了几口气后,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对话声。
这时已经是凌晨,早就过了下夜班的时候。陈远鸣不动声色的侧过点头,偷听对面传来的窃窃私语。
“……要不先挤点钱拿去?”一个女声说道,音量非常微弱,有点忐忑不安。
“哪来的钱?”另一个声音疲惫的回了一句,“刚还了亮子五百块,这俩月生活费都要再省了。”
“可是小弟说圆圆真不能再拖了,当年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妈治病……”声音里有了点哭腔,“你那几个妹妹,你就不能让她们出点吗?那不是她们妈啊!”
“小声点。”很长一段沉默,“玲玲儿子今年刚上高中,她家实在是……丽丽跟她男人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开口啊?”
“你开不了口,我就能开口吗?当年要不是小涛帮咱家一把,哪能撑过去。如今圆圆腿都伤这么久了,再不治真要落下病,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他家两口子?”
“……我下个月换两班倒,还有加班费,再加上攒那点学费也……”
“学费不能动!我听人说了,豆豆的成绩绝对能上一高的,一高那学费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不够怎么办?!”
“不是还有两三个月呢嘛!”声音稍稍大了点,带出了些固执,“再等俩月总能周转开……”
“陈建华!那可是你儿子!万一上不了高中,你让他跟你一样当一辈子工人吗?”
“我就不想让他上高中,考大学?!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办法?大学学费多钱你打听过吗?现在你弟还追着要钱,你让我怎么办?”
“去跟丽丽说啊!当年她就该掏的,玲玲好歹还掏了点,她一个大姐怎么能……”
“要去你去!”
“好!我去,拉下脸也要去!你倒是别再给我扯后腿,不说一两千,七、八百总该有啊!”
“她都快过不下去了,万一离婚净身出户,你让她拿什么给你,你也能张开口!”
“陈建华!”
听的时间太久,陈远鸣忍不住动了一下脖子,荞麦皮枕头发出了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身边两个声音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陈远鸣轻轻侧翻了半个身,把脸朝向了窗外。又过了很久,背后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
“反正我儿子得上大学,我家豆豆多聪明,比你有出息多了!”
窃窃私语慢慢低落,最终化作一片寂静。陈远鸣两眼睁得很大,直愣愣的看向窗外,窗帘还是那么薄,根本遮不住皎洁的月色。在那片晃眼的光线中,他久久无法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