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柔然闻言,少不得起身离席,躬身谢恩。又展颜笑道:“臣妾倘或有幸,能生下个同平阳一般伶俐的公主就是最好了。”
皇后闻言勾唇一笑,忙言“快快起身”等语,又语笑嫣然说了好些体贴细致的话。当真是温言软语三冬暖,只是目光偶尔扫过君柔然平坦的小腹,那眸中透漏出来的精光未免太犀利一些。
永乾帝好似没察觉到诸多妃嫔之间的暗潮涌动,十分畅快的接连饮了三杯酒水。他如今年过半百,体力精力日渐消退,却没想到今日竟能得了这样的喜讯。看着席下勋贵宗室文武大臣们或惊讶或敬佩的表情,永乾帝只觉得好似一阵清风拂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
君柔然小心翼翼地侧坐在永乾帝身侧,时而执壶为永乾帝斟满酒水。却被永乾帝怜惜的接下银壶,叫她只在旁边乖乖坐着就好。君柔然一脸羞涩的垂下臻首,一双柔荑轻轻抚摸着根本看不出任何迹象的小腹,看着往日间冷嘲热讽的妃嫔们全都堆着笑容巴结奉承她,不觉眉开眼笑,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宸妃端然坐于席上,一手把玩着青铜酒樽,仿佛看戏一般打量着面前热闹喧嚣的景象,不动声色地嗤笑出声。
一场团圆夜宴在看似花团锦簇的气氛中完美落幕。众多勋贵大臣出宫的时候,夜色已深。
回程的马车上,君少优撩起车帘看着窗外繁星璀璨的夜幕,不觉轻叹一声。
庄麟时时刻刻注意着君少优的举动。见此形状,不免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只觉得今儿见了君柔然后,发现她变得太多,竟跟我记忆中的君柔然十分不一样了。”君少优低头说道:“可见后宫果然是个大染缸,不论什么样的女子进去了,最终都被浸染成一个模样。”
庄麟沉默片刻,伸手将君少优搂入怀中,轻声劝道:“别想那些无干的事情了。我看你这两日食欲不振,不妨想想明儿个早上要吃什么。是愿意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君少优莞尔一笑,随口说道:“大清早起能吃些什么,又酸又辣的都不想吃,弄些清淡的稀粥小菜也还罢了。”
庄麟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城外那处温泉庄子。不然我们明儿出城去温泉庄子上游玩些时日。如今正值秋收季节,山上鸟兽繁多,我亲自动手打了猎物给你熬汤喝。或者你愿意看看山上的秋景,比之京中又有不同。”
君少优颇有些异动,然则想到国子监进学之事,又有些犹豫不决。纵使他前世饱读经书,不太在乎国子监的授业课程,但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学生,如此动辄请假离开,之前是为了西北征战还有话说,如今却单只为了游玩散淡,恐怕传到旁人耳中,会有非议。
庄麟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开口笑道:“若说别的我还担心。可这点事着实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那些个书生文人最爱的就是踏青郊游,吟诗作赋。咱们永安王府也算京中显贵,却从来不曾举办过诗会等事。不如趁此机会,以永安王府的名义邀请诸多学子去城外庄子上游玩些时日。左右中秋佳节,多少学子背井离乡不能返家,咱们将人凑到一起,也算解了他们的思乡寂寞。”
君少优默默想了片刻,展颜说道:“如此,也好。”
庄麟伸手握住君少优的手捏了捏,面上飞快的闪过一丝凝重恍惚。
次日一早,两人随意吃过早饭。庄麟果然催促着君少优下帖子遍邀京中好友以及那些稍有名气的士子文人前往城外的温泉庄子上参加诗会。接到帖子的人不拘世家公子还是寒门书生,大多冲着永安王府以及君少优的名声,并没有出言拒绝的,反而十分欣然的表示当日定会到访叨扰。
庄麟见状,遂笑向君少优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先他们一步过去,也好精心准备一番。”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托词罢了。毕竟永安王府人才众多,总管陈陀更是长于分管家事,又岂会举办一场诗会都劳累主人费心。不过君少优确实也向往山中悠闲自在的生活,遂心知肚明的应了下来。
两人吩咐承影带着下人打包行李,庄麟拉着君少优的手畅想未来几日的悠闲。正喋喋不休的说着,外头有人通传说护国公府递牌子请安。君少优闻言,少不得请人进来回话。
前来送帖子的是杨黛眉身边的陈妈妈并护国公府四个女人,衣着打扮十分体面。上前请安问好过后,陈妈妈便从袖中掏出一封拜帖递给君少优,口中笑道:“因大郎君前日才回京,少不得先去户部叙职,昨儿又是宫中赐宴,竟不能立时给王爷娘娘请安。还请王爷娘娘不要见怪。”
君少优拂袖掸了掸微尘,开口笑道:“这话说的见外。论理大哥回京,我做小弟的应该登门拜访才是。只是宫中赐宴不比寻常,有品级的勋贵仕宦之家少不得全力以赴准备赴宴事宜,所以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如今却累得夫人和大哥递帖子过来,真真是我的不是。”
陈妈妈闻言,少不得又是一阵躬身陪笑,凑趣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奉承话,末了笑言说道:“王爷娘娘身份尊贵,日理万机,自然当以朝廷要事为重。何况王爷少年行伍,战功赫赫,咱们家大郎君佩服的紧。如今能亲自登门拜见王爷娘娘,大郎君在家等的早已迫不及待了。若不是怕行事唐突叨扰了王爷娘娘,恐怕今儿径直过来也是有的。”
君少优身旁,庄麟略有些好笑的抿了抿嘴。因他少年入军,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大褚少年儿郎十有五六均以他为榜样,所以他对旁人的奉承崇敬早已习以为常。然而这些人又与君少杰不同,毕竟后者也算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年将军,何况还是他庄麟名义上的大舅子。被这么一个人崇拜,庄麟还是有点儿小自豪的。
君少优不以为然的瞥了眼忍笑不语的庄麟,转头跟陈妈妈定了明日安排午膳宴请护国公府众人。陈妈妈躬身谢过,又开口说了一些闲话,接了君少优赐下的上等封赏,方才躬身告退。
君少优并庄麟两人继续打点外出的行李不必细说。
且说翌日上午,杨黛眉果然带了家中嫡庶子女并沈姨娘来至永安王府。
君少优携领阖家婢仆在正堂外阶矶上等着众人。照例与杨黛眉寒暄热络一番,方才入堂内落座说话。君少优的注意力少不得放在其中一位面生的青年身上。青年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生的剑眉星目,棱角分明,轮廓与杨黛眉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身材更为魁梧健硕。薄唇紧闭,眸光坚毅,端然跪坐在席案之后,虽不言不语,但身形挺直如松柏,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将之风。
君少优便知道这位性格沉默,一看就很固执倔强的郎君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哥君少安。虽然从来不曾打过交道,但很稀奇的,君少优就是对这个名义上的大哥起了一丝好感。
杨黛眉察言观色,自然没有错过君少优脸上一闪而过的友善之意,心下微微一喜,指着君少安说道:“这便是你的大哥少安,因十二岁就学王爷偷跑到边塞入伍,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这次回京叙职,得知娘娘嫁入永安王府,就缠磨着我,非得要亲眼见见王爷跟娘娘才好。”
一句话说的君少安略不自在,微微紧张的握了握放在双膝上的拳头,侧着脑袋看向君少优。黝黑的面容没有一丁点表情,然而清亮的眼眸中透漏出来的期待与崇敬却是清晰可见。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君少优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王爷上朝了,大概午时能回。”
君少安的眼中立时发出幽幽绿光,黑黑的瞳孔直视着君少优,片刻后,瞪大的瞳孔微微缩小,整个过程中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唇边微微上扬的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透漏了他的好心情。
杨黛眉见状,更是见缝插针的奉承道:“你大哥生平最佩服的人便是王爷了。要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学着王爷入伍征战。只是他生性木讷,不会说话,少时见了王爷,还请娘娘多替他美言几句才是。”
顿了顿,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前儿皇宫赐宴上,我有幸同良媛娘娘说了几句话。娘娘的意思,是想趁此机会将你大哥调入京中,在兵部任职。如此一来,你哥哥不必在边塞拼的太辛苦,我跟你爹爹也能看到儿女承欢膝下,竟是两全其美。然则我虽是妇孺,却也明白朝堂之事风云变幻,恐怕比战场杀敌还要莫测。你哥哥性格纯粹,又不善于同旁人打交道,恐怕入了兵部也少不得一些麻烦事儿。若是能得王爷照看一二,我也放心了。”
闻言,君少优还未曾说话,倒是君少安有些不虞的皱了皱眉。他虽然性格鲁直沉默,不善于勾心斗角,但能从一阵前小卒爬到如今的位置,却并不是愚钝糊涂的人。自然猜到这番调职背后的衡量盘算。
小妹为了地位巩固将他拉下水的手段与心机,他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喜欢京中的人事复杂,人心叵测,但是他并不埋怨小妹。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小妹如今的艰难处境他在前晚的皇宫夜宴上也窥出一二。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调入京中会对后宫的形势有何作用,但若是小妹觉得这样做便能安心,君少安倒也无所谓。他自觉身为护国公府嫡长子,弟妹的长兄,有义务顶门立户,为家人遮风挡雨。这是他心甘情愿想要做的事情。但也仅此而已。倘或因他自己的事儿给别人带来麻烦,君少安还是不乐意的。
其实若在平常,能与庄麟这样一个战功赫赫,堪为众将士楷模的人建立联系,君少安求之不得。然而昨儿自家妹妹刚传出有孕的消息,庄麟又是向来有隐形太子之称的大皇子。京中水浊,纵使君少安对夺嫡斗争十分不敏感,依旧隐隐觉察到此中的不妥。他恍惚觉着越是此时,护国公府的态度就越该低调老实。抱大腿的行动虽然应该有,但很不必闹得风风雨雨,世人皆知。常年带兵打仗,最擅长游击狙敌的君少安敏锐的觉察到,有些时候,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才是最好的行动方式。反正护国公府与永安王府的血脉亲戚是既定的事实,纵然庄麟不曾在明面上如何表现,难道谁还会忽略这层关系不成。
因此君少安觉得,两家很不必在永乾帝的眼皮子底下做出种种勾连抱团的态度,反而惹人猜忌。
不比京中权贵仕宦之间习以为常的兜圈子说话,君少安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不赞同在兵部任职的时候得到庄麟的庇佑。一来是觉得没必要给庄麟添麻烦,二来则是身为男人的小自尊。虽然与庄麟相比,君少安无论从家世身份还是战功方面都不如庄麟多矣,但是他也称得上是京中勋贵圈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有他的骄傲,他觉得既然自己能凭借实力在军中博得一席之地。如今转入京中任职,纵使开头艰难,也不至于就此无所适从,处处依附旁人。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君少安不太想在自己崇敬之人的面前失了面子。他崇拜庄麟崇拜了近十年,如今有幸与偶像结了姻亲,关系虽然是莫名其妙的亲近起来,但君少安心中更为警醒。总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更为出色一些,这样就算将来庄麟与君少优闹矛盾了,他这个当大舅子的人总不会因为受了庄麟的好处就拿人手短,不敢站出来为自己的弟弟撑腰。
当然,对于后一点,君少安心中虽是如此想的,但却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不过好在他向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因此说了两句就闭口不言,众人也只当他不爱说话,完全没有看穿这张面无表情的皮囊下那颗八卦而闷骚的操心劳神的心思。说到底,君少安并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习惯于低头做事,而不是仰头清谈。
君少安这种自尊自傲,又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为别人考虑的行为进一步赢得了君少优的好感。虽然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有过交集,但就像是合了眼缘一般,君少优就是觉得君少安这个人当真不错,是个可以结交往来乃至共同谋事的对象。
不过君少优向来城府颇深,纵然心中颇为意动,面上却依旧滴水不漏。只温颜说些风花雪月乃至边塞的轶事。君少安一脸默然的听着,眸光时不时看向外头大门的方向,神色真切凝重,偶尔还闪过一丝憧憬期待。
君少优见状,心下又是一阵好笑。反倒是杨黛眉看的唉声叹气,恨不得代替大儿子说些巴结奉承之语。须知面子上的虚荣总没有里子上的实惠来的紧要。纵使君少安少年意气,不喜钻营,但杨黛眉自诩沉浮经久,早已没了所谓的骨气骄矜。她宁愿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只要能打点的君少安顺遂平安就好。
对于杨黛眉一番显而易见的心思,君少安看在眼中,虽然并不赞同母亲的行事,但君少安明白母亲亦是为了自己着想。因此君少安纵然心中尴尬,却也顺着杨黛眉的意思努力跟君少优闲聊。
众人正闲聊说话间,陡然听到外头丫鬟过来通报说王爷归府。听闻这消息,旁人犹可,唯独君少安刷的眼睛一亮,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支愣着耳朵看向堂外。
☆、86
第八十六章
庄麟一路大步流星进入内堂,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上首端坐的君少优身上。瞧见君少优今日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庄麟略略放下了半悬的心。
满屋子的宾客立即起身向庄麟问好。庄麟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目光落在唯一面生的君少安脸上,开口笑道:“这便是大哥罢。慕名久矣只是一直未得相见。今日一见,果然是见面更似闻名。”
君少安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清晰可见的潮红,起身抱拳道:“末将见过大皇子。”
庄麟笑眯眯的握住君少安的臂膀,亲切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如此见外。大哥若不嫌弃,直呼我昭明便是。”
君少安略微拘谨的板脸说道:“尊卑有别,在下岂敢唐突。”
庄麟微微一笑,也不十分勉强。随意同堂上宾客寒暄几句,方才转入后宅。少时,换了家常衣裳出来见客。
彼时天将正午,厨房早已备好了酒菜佳肴。侍立的小丫头子来问何处摆饭。君少优打量着满满一堂屋的宾客,开口笑道:“就摆在荷风轩罢了。”
君少优性格风雅,最喜碧叶荷花,波光粼粼的嗜好早就随着他文采翩然的才名传遍京都。何况众人也并不是第一次在永安王府用膳,听闻此言都不意外。
一时间众人说说笑笑着前往荷风轩。彼时轩内早已安设桌椅,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捧着沐盆端着巾帕肃然而立,服侍众人简单洗漱后。宾主各自落座。有小丫头子捧着菜肴酒馔鱼贯而入。
饭菜齐备后,又有乐师班子在偏殿悠然奏乐,应着波光粼粼,水声潺潺,颇有意趣。
众人习以为常,并不觉如何享受。唯有君少安心情甚好的看了看波光荡漾的湖面。他倒是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诗性,纯粹是觉得这里视野开阔,比憋仄昏暗的室内要好很多。
庄麟暗暗吩咐一旁布菜的丫鬟将君少优食案上的酒水换成酸梅汤,引来君少优莫名其妙的一瞥。庄麟谄笑连连,低声解释道:“你不是说这两日吃的油腻导致肠胃不适,我便想着你少喝些酒水,吃些酸甜开胃的果饮,倒是也能多进些饭食。”
君少优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他此刻确实没什么喝酒的兴致,不过是碍于饮宴上的礼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