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时候,实在不是永安王庄麟邀买人心,大肆笼络世家官宦的时机。
对于君少优的分析,赵冼也十分了然。他今日来摊牌的目的,也并不是想让永安王府立刻接受赵家的投诚。不过是希望永安王庄麟对于赵家的示好心中有数罢了。如若不然,赵冼可以直接去找庄麟而不是绕个弯子先在君少优身上下工夫。永安王府目下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为的是让老皇帝安心,赵家也并不没有在此刻就暴露了进京目的的意思。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深得此精髓的赵家其实更懂得什么叫闷声发大财。
君少优想,也许这就是上一辈子,赵家一直龟缩在临淄当地,将整个临淄打造的如同一片铁桶,就连朝廷发起寒门世家之争,赵家也一直安安稳稳,并没有收到什么波及的缘故。
这老奸巨猾的家族,实在是有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沉稳。
日渐黄昏,金乌西陲,喧嚣了一个白日的都城渐渐安静下来。有下人来问晚膳的事宜,王府的主人庄麟不知为何还未归来,君少优为了不让赵冼饿肚子,只能先行吩咐厨房上了晚膳。
古人之礼教,用餐之时要食不言寝不语。赵冼出身氏族大家,自然也遵从此等礼教。两个人的用餐在一片静默中完毕,再进了些茶果点心,眼看时辰不早,赵冼遂起身拜别回府。送走了雄心勃勃的赵冼之后,君少优满身疲惫的回了内宅,彼时庄麟还未曾归来,君少优不免有些坐卧不定,开口吩咐下人去宫门口儿等着,自己则抱着儿子坐在书房的地上玩耍。这地上的毛毯是新换的波斯国进贡的羊毛毯,果然是毛色光亮,柔滑保暖,触感着实比上一批更好。如今腊月天气,人坐在上头,只感觉暖暖的,一点儿也不觉得阴凉。
君少优心不在焉的陪着儿子认字,等了不知多少时候,只听外头一阵嘈杂声,书房的门被“哐啷”一声打开,大丫鬟承影一脸惊慌的走了进来,躬身向君少优悄声耳语道:“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出事儿了,王爷如今在太极宫侍奉圣驾,暂且不能归来。宸妃娘娘派公公传话,叫公子也即刻收拾妥当,入宫侍疾。”
君少优闻言,不觉心下一沉。
☆、第一百零九章
君少优开口吩咐下人将长极殿的公公请到外书房,承影眼明手快的接过君少优怀中的庄毓,忧心忡忡的看着神色淡然的君少优,欲言又止。
君少优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放心吧,没事儿的。”
顿了顿,转身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书信,吹干后用腊密封交到承影手上,道:“派个忠心机灵的,将这信亲手交到京畿大营禁卫统领君少安的手上。”
承影躬身应是,先抱着庄毓撤身出去,将庄毓交给奶娘,自己则又寻了心腹之人交待君少优嘱咐的事儿。
君少优在内书房呆呆琢磨了片刻,转身向墙壁前头摆放的百宝阁上掏了一只火信藏到袖中,这才转身入内宅按品级换了永安王妃的制式衣袍,前往外书房。
彼时,长极宫的沈公公早已被下人引着喝茶等待。心中也在琢磨着该如何交代陛下抱病的事儿。一面想着,耳尖的听到靴履声由远而近,沈公公不觉站起身来。笑向门外道:“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
君少优笑容可掬的抬手示意道:“公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两人相继落座后,君少优开门见山的问道:“敢问公公,不知宫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累的公公亲自出来?”
沈公公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欠身说道:“回禀娘娘的话,却是陛下今儿中午在宣亭殿小憩的时候,突然昏迷不醒。如今阖宫惊动,都守在太极殿为陛下侍疾呢。宸妃娘娘的意思,是叫王妃娘娘也快些准备入宫侍奉。”
顿了顿,又道:“宸妃娘娘的意思,是说小王爷年岁尚小,十分需要王妃娘娘在旁照顾。而宫中陛下却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宸妃娘娘叫王妃娘娘带着小王爷一块儿入宫,皆时同守在太极宫,也算是小王爷对陛下的一片孝心。”
不知怎么地,君少优心中又是一沉。从沈公公的话中恍恍惚惚的察觉到宸妃吩咐背后的暗潮汹涌。
君少优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口内却问道:“敢问公公,陛下昏迷既是中午时候的事儿,为何到现在才通知我们入宫侍奉。可是这当中还有什么缘故?”
正所谓皇帝无家事,宫中无隐秘,以京都公侯世家对永乾帝的关注程度和在后宫的眼线分布情况,像这种事关江山社稷安稳的重大消息必定会在事发后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京都。如今既能捂了一个下午才爆发出来,必定是有人曾捂着消息不外露。可是既然决定了要严守消息,为何又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就转变了想法?莫非是陛下的身体……
沈公公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起身凑近君少优跟前,悄悄耳语道:“不瞒王妃娘娘,其实这几年陛下的身体一直就不大好。不过陛下自幼习武,这身子骨儿怎么说也比寻常人要康健些,因此平日里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二皇子为了讨陛下的欢心,竟然寻了方士炼制丹药给陛下服用。那些个丹药里头虽然没有害人的东西,可毕竟夹杂着助兴之物,陛下年岁大了,服用那种东西自然会亏损身体。又有后宫新晋的妃嫔小主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皇后娘娘却碍于声名颜面不肯严惩,如此纵容着更是损伤了陛下的龙体。乃至今日……”
沈公公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左右,再次压低声量的说道:“陛下今日午间在宣亭殿骤然昏迷不醒,乃是新晋的才人使出妖媚手段迷惑圣心的缘故。皇后娘娘十分震怒,当场就要赐那才人毒酒自尽。只是宸妃娘娘觉得事关陛下龙体康健,必须要严惩不贷,方吩咐宫中严加拷问,务必要查出那才人是从什么渠道寻来的那些腌臜东西,免得后宫诸位妃嫔不拿这个当回事儿,继续不知廉耻的勾引陛下。”
沈公公眸光闪烁了一会儿,面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神情,开口说道:“宸妃娘娘霁月光风,本是一心为了陛下。岂料那位才人受不住严刑拷打,竟然吐露出自己本是前朝余孽的后代,是由二皇子侧妃陈氏安插在陛下身边的,而那位才人用以迷惑陛下的药物也都是由二皇子侧妃利用椒房殿的宫俾带入宫中的。不堪受刑之下还暴漏出二皇子侧妃陈氏本是前朝皇帝的第九位公主——悦兮公主。还说这位悦兮公主千方百计入了二皇子府只为了替她的家人报仇。如此一来,这陛下昏迷的事儿更是说不清楚了。皇后娘娘盛怒,只说是宸妃娘娘为了诬陷她才指使那才人这般说的。而宸妃娘娘也是又惊又怒,生恐椒房殿一念之差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儿。无奈之下,未免打草惊蛇,只得立刻通知了各位皇子公主入宫侍疾,并在之后邀请宗室公卿乃至朝中文武大臣,一同入宫商议此事。”
顿了顿,沈公公又补充道:“不光如此,宸妃娘娘还通知了镇国将军府的人,严密监视京中动向。因想到王妃娘娘的哥哥便是驻守京畿大营的统领君大人,遂特地吩咐奴婢将此事合盘告知王妃娘娘。至于之后还如何安排,还请王妃娘娘从权处理。”
君少优悄悄的握住了双拳,只觉得一颗星激动的砰砰乱跳,面上却竭力平静的笑说道:“公公请放心,在下已经写了书信叫心腹之人送往京畿大营我哥哥手上。我哥哥统领京畿大营三万禁卫军,担负戍守京都保卫皇室的职责,必然不会叫人浑水摸鱼,危害陛下。”
沈公公了然一笑,继续说道:“宸妃娘娘的意思,如今既已查出二皇子府的侧妃陈氏身份诡秘,有谋害陛下之嫌,那二皇子作为这孽女的夫君,椒房殿皇后身为二皇子的母亲,乃至皇后的母族严家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和京畿的安稳,宸妃娘娘已然奏请皇族宗室和满朝公卿,下令出兵围困二皇子府和严府。只等陛下转醒过后,请陛下圣裁。”
不过若是陛下没有办法醒过来的话,那……
“哦?”君少优挑了挑眉,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揣测,不免多嘴问道:“敢问公公,不知陛下圣体究竟如何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相信上天定会庇佑吾皇万岁。只是……”沈公公站在君少优跟前,刻意压低了嗓音说道:“陛下如今年岁大了,于女色上却越发不加节制,再加上陛下曾经在私下偷偷服用的一些有损身体的丹药,几项叠加下来,这次恐怕是真的……。”
“太医的意思,也只是说会尽力而为罢了。”
君少优心中一动,面上却越发悲戚的说道:“既如此,我等还是尽快入宫才是。”
沈公公闻言,不觉躬身应是。
王府总管陈陀早已吩咐下面准备了马车,一路无话到了太极宫,诸位皇子均都神色凝重的等在外殿。或站或坐的各个愁眉紧锁,面容悲戚,殿内弥漫着一股子沉郁焦躁的气息。瞧见君少优的身影匆匆入了外殿,诸位皇子立刻起身见礼。庄麟一脸严肃的盯着身材单薄的君少优,沉声说道:“如今已是腊月了,你也穿得太单薄一些。”
说着,将一旁的手炉塞到君少优的手中。
君少优接过热热的手炉,只觉得心下一暖,面上却依旧焦急的问道:“不知陛下如何了?”
庄麟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诸位娘娘和几位公主弟妹都在内殿服侍着,只是陛下还未曾转醒。”
君少优闻言,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一旁阴沉着脸面的庄周身上。
因永乾帝昏迷的原因实在不好宣之于口,皇后和宸妃为了永乾帝的声明着想,并没有在事发之后立刻通知儿子们过来侍疾,免得永乾帝清醒后会恼羞成怒迁怒到儿子身上。却没想到事件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等到宫中审问出那才人和二皇子侧妃陈氏的身份后,宸妃娘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控制了宫中的形势,并以永乾帝抱病为借口须得诸位皇子公主入宫侍疾为借口,将众人请到宫中。
二皇子庄周消息不通,遂带着二皇子妃和庶子庄诲入宫侍疾。却没想到刚刚入了太极殿宸妃就立刻发作起来,不但将二皇子妃和庄诲押入后宫严加看管,更是派兵围困了二皇子府和严府。如今没对他动手,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是陛下嫡亲血脉,他又坚持自己不知道侧妃身份和所作事情,并反咬宸妃和大皇子为了皇位不惜手足之情,指使那位才人污蔑他和皇后。事关重大,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二皇子指使侧妃谋害陛下,又有一些向着他的宗室公卿和文武大员从中说项,宸妃才故作大度的让他呆在太极殿外,随同诸位皇子侍疾。顺便等待陛下清醒后,乾纲独断。
只是……
庄周宽大袖袍下的双拳死死握住,很是不甘的咬了咬牙。他与庄麟相争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不如庄麟受永乾帝器重,却也有一拼之力。没想到如今事到紧急,宸妃那女人只一道口谕就调动了宫内宫外的兵力,而他这一脉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只恨宸妃那女人太过奸猾,这么多年收敛锋芒,给椒房殿一种能与长极宫比肩的错觉。却在暗中将偌大的后宫整治的滴水不漏,甚至连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都收买了。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因为那太监语焉不详略带鼓动的几句话,就这么傻乎乎的带着老婆儿子进了宫中。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真是不好翻盘了。
不过好在庄周向来与那些世家文人交好,如今只要能掌控着这些舆论利器,想必永安王府和宸妃一脉也不敢太过嚣张。只是前朝余孽一事……
庄周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论此事是真是假,陈悦兮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总不能让他也跟着陪葬。只是可惜了他唯一的儿子……
君少优上辈子在庄周身旁效忠多年,对庄周的一举一动何其熟悉。如今只看庄周眸光闪烁,眉宇沉郁,便或多或少猜到了庄周的决断。不觉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弧度。
庄周心中厌烦,神色一恼,脱口质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君少优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我只是觉得二皇弟的气色不太好,关心一二罢了。二皇弟若是觉得不耐烦,那我不看了就是。”
顿了顿。又说道:“二皇弟一向温文尔雅,怎么今日脾气竟如此暴躁。可是担忧陛下身体的缘故?”
君少优话音未落,殿中所有皇子的目光均落在庄周身上。如今大家也都知道了陛下昏迷的原因跟二皇子的妾事有关,心中自然也各有各的揣摩。诡异的目光看的庄周又是面色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庄麟沉声说道:“陛下昏迷不醒,我们做儿子的心里都为陛下担心着急,一时暴躁也是有的。但长幼有序,尊卑有礼,二皇弟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庄周神色一凛,不服气的看了庄麟许久,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君少优心中暗笑,面上却忧心忡忡的进入内殿向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妃嫔请安。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他也属于“内眷”这一行列的。
同外殿的沉默焦躁相比,内殿的气氛显得更加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第一百一十章
君少优一路无话进入寝殿,只觉原本还光亮契阔的天色陡然阴暗下来,因是腊九寒冬,殿内各处都点着银丝碳用以保暖,大殿中央立着一只三足鼎立的青铜九龙鼎,极为浓烈的香气自鼎中氤氲而出,熏的整个内殿温暖馨香。只是君少优一贯闻不好这香料,因而皱了皱眉,只觉得一股阴森缠绵的气息迎面扑来,待得久了,不觉其香,却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失重感。
寝殿内的柱子旁边和各处角落里面都侍立着宫俾太监,一个个低眉敛目,面无表情,束手而立,捏死了似的没有声响。明黄色的纱幔随风舞动,从里面隐隐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这声音极轻极细,仿佛是在隐忍着生怕惊醒了谁,却又忍不住的悲伤。
君少优身在其中,突然有种汗毛耸立的惊悚。
静静在原地站立片刻,君少优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轻轻捏紧。越过不断飞舞的轻纱帐幔缓步上前,果然看见一群穿着素净的低等妃嫔跪在外寝殿,乌发云鬓,环佩叮当,纵使浑身素雅也竭力打扮的更加清水芙蓉,楚楚可怜。年纪轻轻的妃嫔们拿着手中的丝帕摸眼睛,呜呜咽咽的极为投入。听见君少优的脚步声从身后而来,有些耳朵尖的妃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相互见礼之后,君少优穿过这群低等妃嫔,鼻子闻着各种葱姜辛辣与香料混合的味道进入内寝殿。
内寝殿中的形式极为明朗,宸妃、娴妃和因生了儿子接连晋封如今已为昭媛的君柔然立在龙榻前左侧,皇后严氏并平阳公主立在龙榻右侧,其余德妃、淑妃和另外昭媛则隐隐退了一射之地,站在下首默默等着。更下首三三两两站着前来侍疾的公主和皇子妃,龙榻前还跪着若干御医,正满头大汗的为永乾帝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