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罗书谋总觉得这个女子是在注视着自己,有个不知名的女孩儿专程等在回家的路上,就为了看自己一眼……
这样的痴情的女孩子,就算并不喜欢,也不该太过吝啬男人的柔情,总要给仰慕自己的女孩儿一个回应。
这么想着,罗书谋在走过了飞虹桥后,便转身对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被他这么一笑,女孩子似乎害羞的低下了头。
☆、86·姻缘豆2
等到罗书谋走回桃花胡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罗家那几间小茅舍的房门半掩,院落中微微透出一丝光线来,罗婶娘在灯下一边缝衣服,一边抹眼泪:喜姐哪里不比那个骚里骚气的酒娘子好?彭员外虽然犯了事,但是家里的铺子还在,要是做苦役时出点什么意外死了,家里的财产不就都是自己儿子的吗?
好不容易订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媳妇,不听话的保住居然一声不吭就去退了亲。
退亲这种事,在河市里传的很快,没几天几乎就人尽皆知。喜姐没什么过错,彭家又刚出了件惨事,街坊领居自然同情彭家,认为罗家这么做有失厚道,所以今日就有人对着罗婶娘指指点点。罗婶娘虽然爱财市侩,但是很护短,为了儿子和那些人大吵一架之后,回来越想越生气,气得直哭。
罗书谋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光线,知道是娘还在等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暖意。他正要推门进屋,忽然看到门外的搭着的豆花棚架下仿佛有两个还未留头的小孩子在蹲在一处玩耍。这副两小无猜的场面勾起了罗书谋心里久远的回忆,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罗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罗家家境尚可,于是罗书谋很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喜姐的。
街坊上的小孩子没有深宅大院里那样多的避讳,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耍,所以罗书谋与彭家喜姐小时候就互相认识。
后来罗家出了事,加上两个人年纪渐大,保住改名为罗书谋,开始认字读书,两个人间的来往方才少了起来。这么细究起来,两个人勉强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久远而模糊的童年趣事泛上心头,想起那些两小无猜的好日子,罗书谋忽然对自己退亲的事生出一点愧疚来。
听说亲娘给自己定下的是彭家喜姐,本来罗书谋心里还是很欢喜的。毕竟,喜姐是和他那乐趣无穷、衣食富足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回忆里被罗书谋无限美化的喜姐在订了亲后,忽然一个人跑出来找他,求他想办法营救自己准岳父。
罗书谋一看到长大后的喜姐,心里便凉了半截,虽然也答应了喜姐的请求,可是他总觉得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喜姐和他印象里的那个青梅竹马以及想象中的未来妻子,都不太符合。
经过有味斋斗茶的事情之后,罗书谋得了太守的青睐,越发觉得喜姐并非良配——别的不论,单是彭大姐的父亲得罪了江城太守这件事,就足够罗书谋退婚三百次了。
亲娘虽然也是在为自己打算,到底是个妇人,双眼只知道盯着那点嫁妆。
若要钱财,他罗书谋有的是方法赚来——水井巷的小文君新寡后,就和他勾搭上了,知道他囊中羞涩,经常主动给些钱财,生怕委屈了他。虽然在女子德行方面,罗书谋有些鄙视小文君这种轻浮不检点,但是同时又十分享受小文君对他的一片痴情。
小文君这种女子虽然不适合为妻,但是娶回来做妾正合适。
到时候,家里有了文君带来的大笔财富和酿酒的手艺,他罗书谋也有了底气再求取一个落魄士族的女儿,加上自己的能力才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罗书谋的确是个有主见的人,自然看不上母亲给求取的这门亲事。在罗婶娘眼里千好万好的彭喜姐,反倒成了罗书谋美好前程的一个阻碍。
罗书谋功名心切,前几日就亲自去退了和喜姐的亲事。这个年代,退亲几乎能逼死一个女孩儿了……
人这一辈子,若不去对不起别人,就只有对不起自己了。谁会愿意委屈自己去迁就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女子呢?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不是傻瓜就是圣人,罗书谋并不傻,也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所以自觉退亲退得理直气壮。
桃花胡同里不知什么时候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夹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罗书谋仿佛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唱歌,声音细细柔柔,仔细听听,原来唱的是一首民谣:
“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陌上遇君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
歌声极婉转动人,可是罗书谋心里却暗自诧异,随着这歌声,远处的雾气里缓缓出现一个女人,正是那个在河边洗红豆的女子。她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夜间的雾气漂浮在女人周围,显得她好像没有脚似的。
罗书谋大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那女子并不出声,只是一步步向着罗书谋走过来。胡同里银白的月色和似有若无的灰雾缠绕在一起,显得阴气森森。
罗书谋心中大骇,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向着那个女子扔了过去。
石头扔了过去,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砸到,远处几只狗子被石头落地的声音惊动,反常的没有大声嚎叫,夹着尾巴呜呜叫着,跑进了黑魆魆一眼看不到头的胡同深处。
“是保住回来了吗?”屋里罗婶娘听到外头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赶忙抹干净眼泪,披上衣服出门查看。
虽然背地埋怨自己儿子,可是一看到门外的气宇轩昂的少年书生,罗婶娘就咧开牙花子笑了:“保住,才下学回来啊?怎么在家门口站着,快进来快进来。娘今天给你做了白煮猪肉,肥肉都给你留着呢,都温在炉子上。娘这就去给你热汤。”
说着罗婶娘过来牵起罗书谋的手,仔细打量好几天没见到的儿子,嘴里唠叨着:“读书真是个累人的事,看把我儿熬得脸儿都青黄青黄的了……”
随着房门打开,屋子里透出油灯昏黄的光线。一切显得那么平常和温馨。
罗书谋敲了敲自己的头,难道是这几天在水井巷里,日日醇酒美人,喝得有些糊涂了?
“娘,我不饿。只是读书有些累,想早点歇息。猪肉你放着自己吃吧。”罗书谋有些后悔被小文君留了这么多天,没有回来看一眼老母亲。
罗婶娘笑得合不拢嘴,颤巍巍转过身,打算把门闩插上。
斜刺里忽然刮来一阵怪风。刮风的时候,要关上门窗是很费劲的,总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和你较劲。
罗婶娘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一个没把稳,两扇大门被这阵怪风推到了墙上,一时罗家的门户大开。
“娘,你没事吧?”走在前头的罗书谋见状,干净跑过来把他娘扶住,然后接过门闩。毕竟是个男人,罗书谋一用力便把两扇大门关住了。
这么一通折腾,母子两个都累了,各自回房歇息。
不知不觉过了子时,四下里悄无声息,桃花胡同沉入了黑甜乡中。罗书谋的脑子里却乱哄哄的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罗书谋的手不经意间摸到了压在枕头下的香囊。
四月初八浴佛节的时候,喜姐在街上送缘豆,遇到匆匆赶去见情人的罗书谋,低着头跑过来塞给他一个香囊。罗书谋当时一心想去见小文君,对扭捏的喜姐十分不耐烦,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揣到了怀里。这几日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却原来是被随手放到了这里。
罗书谋拿起来摸了摸香囊,里头是一粒一粒圆圆的豆子。
唉,罗书谋不由得在心里叹气:其实喜姐也不是不好。只是他的未来是姐姐的婚姻换来的,家中又还有老母亲要孝顺,再说,文君也是个可怜人,还眼巴巴盼着他去拯救。身上的担子这样重,他罗书谋岂能为了一个女人影响前途呢?
这么一想,对喜姐的那点愧疚和怜惜便烟消云散了。于是罗书谋安然的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罗书谋忽然感到自己靠床沿的半边身体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对着他的右半边耳朵吹气。迷迷糊糊偏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惨白的鬼爪,手指甲里全都是灰黑的泥土!
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罗书谋看见床边上站着一个满脸血糊,看不清五官的女子。正是自己在河边看到的那个洗红豆的姑娘,刚才隔得很远,他以为这姑娘穿的是一身白底染大红花的衣裙,现在离得近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染上去的红花,而是大滩大滩的血迹!
白色的雨丝锦……难……难道是喜姐?可是她怎么会变成鬼来找自己?
发现罗书谋醒了过来,女鬼仿佛很高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意来,因为长得实在太丑,这么一笑起来,反倒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罗书谋浑身大汗淋漓,拼命想要挣扎,却惊骇的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像是有几百斤重的大石压在了身上。
罗书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鬼爬上了床,然后趴伏在他身上,像个最最温柔的情人一般,缱绻百折地低声细语:“罗君,妾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说完,女鬼就用只剩半边的鼻子去闻罗书谋的脸,从两颊、鼻子、眉毛、额头一一闻过,罗书谋感到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的置身于雪地,寒气浸入了骨头里。
“你你你……的死和我没关系,为……为什么要来纠缠我?”罗书谋冷得发抖,心里极端恐惧。
女鬼听了这话,似乎若有所思。
罗书谋见状,知道女鬼没有立刻杀了他的心思,微微镇定下来,继续说道:“喜姐,害你家破人亡,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的不是太守和城中权贵吗?为何却只来纠缠我?”
女鬼沉默片刻,幽幽的问:“你既对我毫无情意,为何又要来我家里提亲?后来又为何要大张旗鼓的退亲?我的死,真的和你全无干系吗?”
罗书谋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女鬼对他并非全然无情,立马诚恳的说:“不,退亲之事皆为太守逼迫所为。我……我心里很想娶你进门。真的,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一个牌位,我也愿意娶你回家,绝不叫你一个流落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就是……就是让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也愿意。”
似乎被罗书谋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女鬼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也并非纠缠不休的女子,只是我这样订过婚但又被人退亲的女子,就是变成鬼也没有香火可以享用,在阴世还会受到其他鬼的嘲弄欺侮……你也不必说什么只娶我一个的胡话。如果你但凡对我有一点真心,便请在另娶新人之前,先迎我的神主牌回家。迎娶仪式要和活人结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