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看着四郎的背影,微微笑着,似乎在对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人影抱怨:“姐姐,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已经长成这么个叫人操心的小混蛋了!……”
四郎不知道自己被告了状,还有了小东西小混蛋小心肝小宝贝等一堆昵称,他此时一副经多识广的大人相,抱着自家团子站在有味斋的大门口指点江山:“喏,看到那些奇怪的人了吧?乱吃东西就是这种下场!”
大抵作家长的总忍不住觉得外面世界这么乱,自家宝贝很危险,我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
于是趁此机会,四郎也开始现场教育怀里的团子:蜂蜜,尤其是新蜜和鱼鲊的食性是相克的。如果吃了蜂蜜后,再吃半斤以上的鱼鲊,就有可能会导致凡人死亡。这些书生吃的不多,死倒是不会死,只是大大丢脸是跑不掉的……
讲了这么一堆生活小智慧,四郎顺理成章得出结论:所以,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要再乱吃东西么么哒
小水用力点头,很坚定的表达了自己不想跟这些书生一个下场的决心。
两个人正在享受愉快的亲子互动时间,槐二就走过来请示:“书生们都癫了似的,抛下那个姓罗的跑掉了,现在我们怎么办?”
四郎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个罗书谋晕在座位旁边。因为罗书谋倒下去后,那群书生嚷嚷着有鬼,然后又是脱鞋又是狂奔的行为实在太过打眼,把大堂里客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所以倒霉的罗书谋就一直晕在那里。
不过,大约是罗书谋命不该绝,热衷于日行一善的胡恪恰好在有味斋,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替他诊断。
虽然罗书谋晕倒样子看着吓人,但是胡恪一把脉却说无妨。果然,等那群书生的闹剧结束,胡恪已经施针结束,罗书谋缓缓的醒了过来。
旁观的众人问他晕倒的缘由,他自己也恍恍惚惚答不上来。
于是众人转头问妙手回春的神医,胡恪只丢下一句:“风流债太多。”然后就很有高人风范的飘然离去。
旁观的四郎急得直顿足:笨蛋,你肿么又不收诊费!
有味斋里的食客本来很担忧忽然晕倒的文弱书生,并且疑虑是有味斋的饮食出了问题。这时一听胡恪的话,再看罗书谋的眼光霎时就不同了:嘿嘿嘿,风流到会晕倒的地步,读过书的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啊。
四郎在旁边却有些疑惑:那群书生本来是华阳有意利用了食物相克的特性来小施惩戒,会有疯狂的举动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罗书谋为何会忽然晕倒呢?看胡恪表哥的神情,明显是没有说实话。若说罗书谋也是吃错了东西,可是四郎看他刚才并没有动面前的鱼鲊,红豆做的点心倒是吃了不少。
对了,红豆!
四郎悄悄走回后院,问正在梆梆梆地剁鱼槐大:“厨房里做澄沙馅的红豆是哪里来的?”
因为书生们把上次泡的鱼鲊吃了个干净,所以槐大又在后院剁鱼尾巴。没有尾巴的鱼在水里拼命游动,动得越快,失血越多,最后一缸清澈的河心水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槐大想了想才说:“是四月初八送缘豆时,小水拖回来的袋子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四郎便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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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和十八,都是江城人上街互相赠送缘豆的日子。
其中四月初八又是浴佛节。除了要上街互相赠送豆子。民间还会举办其他的风俗活动。
苏夔以前给朱家那个冤死的侍卫做过渡亡醮,请来帮忙的村民们回去把大师如何如何神通一传扬,前几天就有乡民请他去城外做个“青苗醮”,祭祀山神、河神、湫神,以祈祷一年风调雨顺。所以这几日苏夔都不在有味斋里。
而江城中的大户也纷纷在四月初八日设水陆大醮供佛,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还会在这一日里茹素。因为街坊婶娘信佛之心极诚,专门到四郎这里来定制了乌饭和香药糖水供佛。同时,还顺便订了一封香茶饼。
乌饭,又叫青精饭,早年有寺僧以楝叶梁米作乌饭,供佛或有分送檀越的习尚,后头民间也渐渐流行起来。米饭色黑有光,呈乌亮状。
香药糖水号称“浴佛水”,也是时人特有的食品。煎香料为末,与蜂蜜同研而成。用料和香茶饼差不多。
香茶饼主要用甘草一斤,加水与香药沫同熬成膏状。加入少许冰片,搓成一粒粒香丸,就算制成了。做法并不难,可是在现代之所以失传,主要是香药沫的配方已经难以考证。
四郎穿到古代来有味斋里的香药沫可不会配,都是偶然来了兴致的殿下亲自调配而成。以檀香为君,薄荷、诃子肉为相,儿茶、甘松,硼砂、乌梅肉,沉香为群臣,研碎成的细末。
四月初八这天,四郎提着街坊婶娘订好的供佛点心茶水,带着小水一起出门。
彭家茶庄门外搭着豆花棚架,枝叶蔓延到洄水边的柳树梢上,好似多情的少女依恋着心上人。豆花棚架下有两个石凳,上面坐着一个人,隐在豆花棚架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隐约见到是个少女的模样。
四郎要去进门去送东西,就把小水一个人留在门外。
等四郎出来,看到小水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个大口袋,吭哧吭哧的拖到四郎脚边,然后仰着小脸说:“那边凳子上有个小姐姐,嗯,会变戏法的那个,送给我这个。”
四郎打开一看,是一袋红豆,虽然当日的确有送缘豆的习俗,所以四郎有些奇怪喜姐为什么要送这么多红豆给小水,难道小水已经万人迷到了这么小就有女孩子要和他订三世之约了吗?
四郎看看脚边拖着一袋红豆的团子,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
小水是藏不住话的,四郎还没问,他就一五一十全说了:“恩,我跑过去坐在凳子上,请她再给我变一次戏法。小姐姐说今天不变,送一袋红豆给我做补偿。说完她的眼睛里就流出来水,她说是花架上的露水落在眼睛里了。”小水自己流出来眼泪,所以很轻易就接受了喜姐的解释。
听街坊传言,罗家正是在四月初八那天去退的亲,想来那天喜姐羞涩而兴奋的洗好了红豆,一粒粒精挑细选出来,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做成香囊想要送给未婚夫,并且借机见上一面,换回来的却不是另一袋缘豆,而是退婚的消息。
四郎几乎能够想得出喜姐的伤心,于是他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得了一袋缘豆,高兴的不得了的小水回了有味斋。
走过豆花棚架的时候,四郎听到里面那个女孩子轻声唱着一首民谣:
“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陌上遇君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
歌声婉曲低回,本来该是描述青梅竹马订婚后的小情歌,却无端端听得四郎心里发酸。
回忆起这些事情,四郎已经七八分确定整件事的经过了,喜姐是个好女孩儿,她若是真的想杀掉罗书谋,有一千次一百次的机会动手,何必等到今日?
罗书谋那晚能够逃脱,难道真的靠的是他的智勇双全吗?不过比的是谁的心更狠,谁爱得更浅罢了。
但是,善良的人也并非对他人的欺辱毫无感觉。喜姐毕竟只是个凡人,她心里也是有怨恨的。
罗书谋之所以吃了四郎做的糕点后会忽然晕过去,大约是因为那袋用来做澄沙的红豆里,凝结着喜姐被抛弃被欺骗的怨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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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离夏至还远,但是进了四月,天气也一天天热了起来。早上晚上还残留着一丝丝凉意,到了大中午的时候,太阳挂在天上干巴巴的,照的人昏昏欲睡。
大堂里便只剩下寥寥几个客人,七嘴八舌的说起那日几个书生一边嚷嚷着“有鬼啊”“救命”,一边脱掉鞋袜狂奔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
据说那几个书生疯了似的一路狂奔,撞上了江城太守的车架,被人拦了下来后便发现身上的奇痒已经消失了。这群书生就信誓旦旦的说是自己被鬼怪作祟,太守大人鬼神不侵,所以才镇住了他们身上的邪灵。
四郎坐在柜台后面做蜜沁樱桃,听了这话险些没笑出声。这群书生真是有意思,他们吃的蜂蜜本来就不多,所以中毒不深,狂跑一通发过汗,自然而然就好了。妖怪们虽然厌恶这群书生行动轻薄,也并不想要惹出人命,不过是小做惩戒罢了。没想到这群书生非但没有半分反省悔改的意思,反而抓住机会拍太守大人的马屁。
四郎心里暗暗猜想,不知道华阳女王见到这些书生的样子,会不会想出什么新招数炮制他们呢?
[忽然特别期待是怎么回事?]四郎忍不住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把樱桃洗净浸泡在上好的江心水里,然后一层层加白蜜进去。这样炮制后的樱桃很久都不会坏,而且颜色和味道也不至于走样。
华阳和青溪带了不少青崖山的时果回来,把有味斋里妖怪各个吃的肚儿溜圆,还是剩了不少,光是樱桃就装了一个小水缸。樱桃这种时果十分娇贵,经不得放,吃不完的樱桃四郎打算做成樱桃干和蜜沁樱桃。
樱桃干做法有些繁琐,是把熟透了的大樱桃去核,一层果肉一层糖霜堆叠在瓷盆里,然后按的结结实实的,过半日就有樱桃糖汁渗出来。再把这些糖汁倒进砂锅里煎的滚热浇在樱桃上头。这样还不算完事,还要再静置上一天后用炭火烘焙。
四郎做完蜜沁樱桃,就拿出昨天炮制好的糖樱桃,在铁筛上放了张油纸,用炭火烘焙炮制好的樱桃。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可是炭火边的四郎额头却一点汗水都没有。
街坊婶娘走进来,夸道:“胡小哥是怎么长的啊,我看连画儿里的神仙也没有你这么好看。啧啧,还会一手好厨艺。说和,她探头来看:“这又是在做什么新鲜吃食?”
四郎赶忙起身,给街坊婶娘让座添茶:“前几日家人从外地办事回来,带了不少樱桃,这东西娇贵,禁不得放,我看着坏了可惜,就做成了樱桃干和蜜浸樱桃。”
街坊婶娘看着四郎用炭火烘好的樱桃,赞叹道:“胡小哥真是会过日子,哪家姑娘跟了你才是福气。唉,说起来也是喜姐没有福气,本来已经与罗家的那个小儿子订了亲,却又被罗家给退了亲。这几日都没有见过她的人。”
“啊,怎么会这样?还没有找到吗?”四郎给街坊婶娘装了满满一大碗樱桃递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唉,可不是吗,罗家不地道,彭家媳妇的命真是苦。”这时节虽然樱桃正当市,可是像有味斋里这么大这么红的却不多见,街坊婶娘推辞了几句,到底还是端着走了。
四郎送了婶娘出门,回来继续烤制樱桃干,他虽然不像凡人那样,会满脸油光,可是被大中午在炭火边呆久了,忍不住就有些犯困。他懒得再去后院歇觉,只用手撑着头,一点点像鸡啄米似的在柜台后头打盹。四郎瞌睡特别好,睡意上来的时候,哪里都能睡得像头小猪。正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笃笃’的木屐声音扣在有味斋门外的青石板小路上,四郎仔细听着这脚步声,似乎一边轻一边重的样子,究竟是什么人在有味斋门口徘徊不去呢?
四郎心里疑惑,接着就听到好似有什么人在店门口呼唤他。
“胡大哥,胡大哥。”
认识的人里头,会叫他大哥的可不多,四郎一高兴,猛地就从睡梦中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