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午后从窗棂间漏出的光线一看,喜姐不知何时来了有味斋,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只站着门外不肯进来。
四郎没有多想:“是喜姐啊,前头婶娘还说好几天没看到你了。你去了哪里?”
喜姐微微一笑:“多谢大家记挂着我。世上还是好人多,只是我总遇不上而已吧?不瞒您说,那日在有味斋,听到周公子说过绝品云雾茶的采法后,我就打算自己亲自上山,采来替我爹赎罪。只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后头被退了亲,心一横就上了山,总算是采回来了这比人命还要金贵的云雾茶了。”
四郎听得心里酸楚,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很不容易的,赶忙说:“采茶刚回来么?快进来喝杯凉茶再走吧?”
喜姐身上还穿着那日斗茶时穿过的素白雨丝锦,不过这回是不同的花色,素白的底子上晕染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她隔空对着四郎行了个礼:“有味斋这样的地方可没人敢乱闯。我这次冒昧前来,是因为赵太守经常来有味斋吃饭,想着能不能劳烦四郎替我把这包茶叶交给他,好换我阿爹回来?我阿爹性情孤介,身体也不好,刺字修城门这种羞辱他是受不住的……”后头喜姐的声音就有些模模糊糊的。
四郎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赶忙说:“这……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我啊?到底还是该亲自送去的,也算是完了你的一个心愿。”
喜姐似乎露出一个笑意,可是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下看不真切:“茶叶虽然贵重,但我相信胡大哥是个至诚君子。”喜姐补充道:“胡大哥千万不要多心,那日在有味斋斗茶的时候,虽然我输了,但是太守公子也答应了我,只要能采到真正的女儿茶,就可以准许我爹用金钱赎刑。我一个女孩儿,如今又……所以才斗胆请胡大哥帮我转交。您是有神灵庇佑的人,这些事情交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四郎只好点点头,收下了茶叶,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的说:“罗书谋这个人,嗯,虽然算是个风流才子,其实没没有多出众。那个,小文君的事情,你……”背后道人长短,四郎到底有些没经验。当然,跟饕餮殿下嘀嘀咕咕说八卦的时候,他就很有经验了。
喜姐却噗嗤一声笑了:“小文君的事我知道。罗书谋……唉,算是我瞎了眼罢。本来前几日也是想要托付他的,不过我如今是看明白了,托付与他,不过是把献云雾茶的功劳白送给他而已。做人家的踏脚石这种蠢事,做过一次便够了。所以如今我也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请托了……”
两人隔空正说着话,从外头刮来一阵穿堂风,喜姐白净的脸庞忽而一变,像是有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往外渗,没等四郎细看,喜姐就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飞快说了一句“拜托”。然后扔下茶包跑了出去。
四郎心里已经明白过来,立马追了出去。可是还是没有赶上,等他走到有味斋大门的时候,天水巷里已经连个鬼影都看不到了,唯有午后暗沉沉的阳光撒在豆花棚架上,落下一地光斑。
又是一阵透着凉意的风拂过脸颊,四郎猛地感到自己似乎悬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便,手里只攥着一根儿臂大小的树枝。
情况似乎危在旦夕的时候,那棵长在悬崖边的古树上忽然现出一个人脸,一条枯木似的胳膊伸出来拉他。
四郎知道这是老茶树精,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挂到悬崖边上,但是却想要很配合的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那条胳膊。可是这身体却重得很,似乎不属于他一样,完全不听指挥,反而不断躲避着树精伸出来的胳膊。
挣扎间,深不见底的悬崖底下似乎有什么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最后,汗湿的双手一寸寸脱离了救命的树枝,身体也朝着黑雾蒙蒙的虚空里下坠。
四郎的腿猛地一伸,然后整个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睡麻了的腿想到:这梦做得……难道是我还要继续长高的预兆?
记不得听谁说过梦到跳崖就会长高来着,四郎心里正在胡思乱想,一转眼果然看到柜台旁边放着一小包茶叶。
四郎正要拆开那个小包,就听到外头一个素色包头的妇人疯疯颠颠的从有味斋门口跑过,口里还呼唤着:“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
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见状,纷纷低声议论起近日河市里最新的异闻:
彭员外被抓以后,喜姐想要救父亲,被罗书谋这个混账东西花言巧语骗出来,到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分茶,回去就被彭家媳妇关在家里。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罗家就派人去退了亲。
罗书谋聪明,街坊领居也不傻,大家都猜测他勾搭上了小文君,本来就不乐意娶喜姐,所以诓喜姐来食肆表演分茶,一来是利用喜姐得到了太守的青睐,二来也是有了退亲的借口……
众人口风一边倒的唾骂奸夫淫妇,全都是因为喜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多半是凶多吉少。
因为喜姐失踪之后彭家就接连出了怪事。
原来,自喜姐失踪之后,每天凌晨彭家媳妇都能听到自家大门口似乎有个跛子穿着木屐走来走去,壮着胆子出门一看,门口却空无一人,只看见一小篮茶叶,拿去给家里茶庄上的老供奉一看,竟然都是绝品的云雾茶,比彭家的那些品质好了不知几个档次。
疑惑的彭家媳妇问遍了街坊领居,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彭家媳妇于是故意躲了起来,想暗中看看到底是谁采来茶叶帮助她家渡过难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个白衣上泼染着红花的少女在朦胧的雾气里消没声息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捧茶叶,依稀间竟然是喜姐的模样。彭家媳妇大喊一声,冲了出去,少女闻声扭头就走。彭家媳妇失魂落魄般在后面紧紧跟随,但无论她如何用力追赶,总是追不上那个穿少女。最终他们来到生长云雾茶的悬崖边,少女似乎回头,泪眼汪汪地看了背后的阿娘一样,转身一跳,消失在云雾中。
彭家媳妇扑上前去,地上只余一个茶篮和一双鞋。
回来后彭家媳妇就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说这件事,并且问人家看没看到她女儿。
于是江城人渐渐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都是说喜姐上山采茶,不慎失足,早已摔下悬崖跌死。但放心不下爹娘的执念,使她的化为鬼魂,继续日日采茶奉养母亲。
议论到最后,店里的客人交口夸赞喜姐孝顺,就算给这件事做了一个了解。之后就转了话题,纷纷议论起钟山上千金难买的云雾茶是否真的是要经过少女之手采摘,据说太守公子亲自把云雾茶改名为女儿茶,城里的富贵人家纷纷高价求购这种绝品女儿茶。因此,如今每日晚间,上山采茶的贫家少女络绎不绝……
四郎听着店里客人的议论,怔怔的看着自己手里那一小包茶,恍惚中看到这些翠绿可爱的茶叶变得血一样红,仿佛每一片都包含着女孩子的鲜血。
☆、88·姻缘豆4
前世不舍豆儿,来世结不得缘。
近日忽然有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行商来有味斋吃饭。听这些外地人所言,如今整个中原地区都是征战连年——南方的皇廷与北方的宇文阀势均力敌,混战不断。各地镇守也渐成割据之势。虽然争霸天下看似与平民百姓并无关系,可是打仗就会增加赋税,打仗就需要无数炮灰,于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被迫拿起战刀,杂乱的荒草间满是乱离人的森森白骨。
除了物价开始上涨之外,江城人对乱世并无深刻感受,市井小民们兀自烦扰着十八日该给哪家送缘豆这种小事。
有味斋自然也是一如往常地客流如云。天南海北的客人在这里如浮萍般偶然相会,转眼便各奔东西。有时候,有味斋大堂里萍水相逢的客人们也会聊得很热络,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可是过不了几天便互相连对方的姓名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胡恪有时候会写几句诗词来感叹一下这样的相遇和分离,而华阳姑姑总是说,这是因为相遇的双方缘分太浅薄,牵绊不够深的缘故。
反倒是四郎,虽然有时候显得不够杀伐果决,但却总能对凡人之间这种悲欢离合保持清醒而疏离的态度,果真呆萌不可貌相。
当然,胡恪表哥和华阳姑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跟江城地处水陆交通要道,人员流动性很强也有很大关系。以前在汴京的时候,店里的客人明显就比现在固定不少。
大约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水上的缘故,江城人不论是兴趣爱好,还是生活环境,都有些随波逐流的嫌疑。
祖先们漂泊不安的记忆造成了江城人对人与人的相聚离别都很看重,所以这里的习俗自然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除了在四月初八煮青豆黄豆诸般杂豆遍施路人以结缘之外,还要特意在到农历四月十八这天,再次上街舍一回豆儿。
似乎江城人生怕自己今生结的缘不够,来世遇不到想见之人。
所以每年送缘豆的日子,江城的大街小巷就特别热闹: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要出动。凡是一路上见到的人,只要看得顺眼,不论是读书的、做官的还是市井中说书卖艺的,不论是老人、壮年还是垂髫稚子,都可以互相赠送缘豆。送的人高高兴兴,收的人也欢欢喜喜。
这一日,正好是农历四月十七的晚上。
晚风吹来茉莉的香气,四郎给小水盛了一盆杂豆,叫他坐在小竹凳上,仔细把豆子里掺杂的小石头挑拣出来。
殿下倚在海棠花树下,自斟自饮青崖山送来的猴儿酒,姿态落拓不羁,飘然出尘。路过的晚风仿佛也很多情,眷恋不已地徘徊在龙子殿下的身侧,带来几片落花,夹杂在殿下乌黑的长发间。
小水被四郎留在院子里,跟殿下单独相处,不知不觉就把小板凳挪啊挪,挪得离殿下远远地。
虽然小水害怕这个大怪物,可是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看得呆住了。心里觉得纵然大怪物十分凶恶,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并非一点都配不上最好最好的四郎爹爹啦。
落花从高树上无声的凋零,树下喝酒的男子虽然俊美不凡,但是眉目中却仿佛带着永远挥之不去的厌倦和漠然。这副画面是极美的,美到叫人打心里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畏惧感。
这只是一副不属于尘世的图画,画中人是个极高贵极傲慢的神仙,凡人都只配匍匐在他脚下顶礼膜拜,连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不过,四郎简直天生是为了破坏殿下生人勿进的气场而生的。这只迟钝的小狐狸一无所知,脚步轻快的端着一盘煎豆腐跑进院子来,于是院子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大上张力立马被破坏掉了……o(╯口╰)o
豆腐被酱油,酒酿浸泡入味之后,用豆油煎得吱吱作响,之后泼上加了金钩虾米的河鲜羹汤,那鲜美的味道就一直从焦脆的外皮渗透到绵软的内心,一块普通豆腐的味道立时便生动起来。这样的煎豆腐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下酒菜四郎只给做一道家常煎豆腐,殿下虽然是地位尊贵的远古大妖,却也吃得有滋有味,仿佛粗茶淡饭经过四郎的巧手烹调,立马成了什么仙丹都比不上的佳肴。
四郎笑嘻嘻的帮殿下把发间的落花拿下来,然后就被殿下顺势拉到身旁坐下。
坐下后四郎并没有默不作声的和殿下享受着初夏的静好岁月,反而皱着眉头跟殿下叨叨些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小事。说是如今外头世道很乱,江城虽然还算安稳,物价却也渐渐涨了起来。有些没有德行的商人就在五谷里头掺石头。每次买回来的稻米都是陈的不说,豆子里还总是掺杂着小石头子,不重新挑拣一遍是没法下口的。
说着说着,四郎看到殿下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对这些小事一定不感兴趣,便有些讪讪的:“主人,我……那个……是不是很烦?尽讲些没用的小事?”
四郎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他对殿下以前的做派有所耳闻,但是除了最开始和饕餮在一起的时候有些颤颤惊惊之外,相处熟了便越来越放肆。
听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情到了最浓的时候,也就要变薄了。四郎不知道精分殿下和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个程度,只是相处这么久,连四郎都被都被精分饕餮面对他时的好脾气和耐心惊呆了。这也是他从最初对修炼并不上心转变为如今积极寻找父亲,想要修炼的缘故之一吧。
[因为是精分殿下,所以我这个善变而胆怯的凡人也愿意试一下天长地久的可能性。]
连普通凡间男人都觉得自己生来就有做大事的使命,不一定有那个耐心听身边人絮絮叨叨大米多少钱一斤的日常琐事吧?这么一想,刚才还在感动中的四郎又有些懊恼起来:身为狐妖的后代,我肿么一点魅惑技能都没有学到啊!
殿下被身边表情生动的四郎逗乐了:“继续说吧。这可都是关系到生活质量的‘大事’啊。我哪里会觉得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