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今天打上来这些冬银鱼,小的有一寸左右,最大的也不过四寸。
四郎挑了一些一寸半长的出来洗干净沥去水,又摸出八个鸡蛋打在大粗碗中,加葱、姜、绍酒、盐搅散,放小银鱼拌匀,然后把蛋液摊在油锅中。
趁着蛋液刚凝固,四郎猛地一颠锅,半凝固状的蛋饼在空中优美的翻了个身。在这个过程中,四郎还不停地淋上熟猪油,以免煎蛋焦糊。等镶嵌着银鱼的蛋饼两面煎透之后,就可以出锅装盘了。
金黄色的蛋饼上点缀着白色的小银鱼,煎蛋香混杂着银鱼的香味,引得大堂里的食客不住抽动鼻子。有的人忍不住咽口水说要买。
四郎笑了笑,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这银鱼煎蛋早就有客人预定了,是非卖品。众位客人要吃的话,我再另作。只是小银鱼用完了,只有黄花鱼。”
山民们倒不讲究这个,都笑呵呵地表示,黄花鱼也好,只要是胡老板做的他们都爱吃。
四郎点头答应,顺手将煎蛋放在柜台上,转身去后院拿小黄鱼。大概是预订的客人一时没到,热腾腾的煎蛋上冒出缕缕白烟,引得大堂里的客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爬。
等四郎拿了一盆槐大料理好的小黄鱼来到大堂,看到那一盘冒着香气、引人垂涎的银鱼煎蛋好端端放在那里,忍不住有些失望地嘀咕一句:“还是没有来啊。”
“胡小哥,我们要的蛋饼鱼什么时候好?快要被这味道馋死了!”
“马上马上,这就给各位做。”四郎随口答应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把小黄鱼倒入鸡蛋液里,差点没把酱油和醋弄混了放进锅里。四郎做菜一向很用心思,像今日这样神思恍惚的情况是极少见的,几乎从来没有过。
“今天可是特意买了许多鱼虾呢,也不知道那群小家伙究竟来不来?”把客人吩咐的菜品都端过去后,四郎立在门外,拧着眉头看着远处墨色晕染出的山脉和缭绕的雾霭,有些愤愤地想着:“这群叫人担忧的小东西!说不定是跑去哪里玩得忘记时间了吧?还是等到晚上得空,去林子里找找他们。哼,真是调皮捣蛋!找到后一定要好好打一顿板子出气才行。”这么一想,他恶狠狠地捏住了拳头。
下定决心后,四郎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正准备转身回店里,就看到远远的雪地上来了一群人马。等这群人走得近了,四郎才看清楚是赵家公子,一胖一瘦两个道士,还有一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
上次看到赵正时,还是瘦高个的文雅公子,说不上玉树临风,也算是富贵逼人。这次他弓腰驼背走过来的时候,四郎就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认出来——赵大公子仿佛老了十岁不止,脸色苍白憔悴,看上去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样,连背都微微驼了起来。
有味斋的门口虽然没有贴门神,但是挂了两个二哥用桃木雕刻出来的老虎。桃是五行之精,号称仙木,能够压制邪气,镇压百鬼,甚至可以杀死强大的巫人。但是,桃木是无法分辨和驱逐妖物的。而老虎是属阳之畜,传说中是专门捉鬼的天神部下,但是因为老虎本来就属于妖族,所以往往也对进有味斋的妖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郎发现,经过门帘,跨过门槛之后,赵大公子本来微微弯曲的背忽然直起来,先前看着像个老头子一样,此时进了大堂一瞧,也只是面色略显憔悴而已。
“好香好香,有味斋果然名不虚传,我闻到这香味,连背都不疼了。”赵大公子笑着回头和他背后的锦衣人说话。
这锦衣人长得可真是气派。虽然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可是却依旧面白如玉,保养的极好。
他的嘴唇薄而且红,配合着微微上扬的细长双目,使他看上去有点邪气,而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又给他增添了许多中年男人成熟的魅力。
只是,此人虽然长得很英俊,穿的衣服却着实古怪。那是一件绿色的衣服,还绣着红色的鸟形纹饰,绣工十分精美,上面的鸟儿活灵活现。衣服虽然看着很诡异,但是穿在锦衣人身上并不显突兀。
注意到四郎在打量他,那人也转过头盯着四郎看:“你就是有味斋的老板吧?听闻你的名字已经很久了,早就想来见见真人。今日一见,果真不俗。”说着,锦衣人就用一种很怀念的目光盯着四郎从头看到尾。
四郎被他看的有点发毛,赶紧说:“见笑,见笑,不过是乡野小民,可担不得您这样夸。”
听了四郎的话,锦衣人没再搭腔,只对着四郎笑了一下,那绝对是很有魅力很友好的笑,可是四郎却不由得浑身一凉,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样,赶忙往赵大公子那边快走几步,跑到前头去给这一行人带路。
有味斋前堂布局敞亮紧凑,一排朱漆围栏把雅间和大堂分开,雅间又各用屏风分割。四郎带着他们走上几格阶梯,来到屏风隔出来的雅座后面。
“皇甫公子,请上座。”赵正侧身,对着锦衣人十分热情周到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几位客官要来点什么?”等四人落座后,四郎方才上前询问。
“皇甫公子,您看?”赵正转头询问锦衣人的意思。
“承蒙府上厚爱,接连着吃了几天山珍海味,今日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想喝一碗粳米稀粥。再上几样新鲜小菜吧。”被称作皇甫公子的锦衣人不知为何,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如今赵府里头,赵大人生病,赵端带着那个小崽子去了寺庙,那位正室夫人苦劝不止,心灰意冷之下,便也在家里设佛堂,长年闭门不出,每日只管吃斋念佛。
赵府的掌家大权,自然就落到了生了赵正的万姨娘手里。据说这位万姨娘是个贤惠温和的小家碧玉,年轻时长相并不出众,赵大人看中她也是因为有术士说她面相好生养。所以这么多年并不得宠。因为出身不好,加上又不和男主人的心意,万姨娘一直谨小慎微,从不张狂,就算赵端失踪,赵正成了赵大人唯一的儿子,万姨娘依旧很尊敬正室夫人,还真心实意教导着自己儿子唤别的女人做娘。
因此,也有人说她心内藏奸,赵端失踪的事情,就是她一手策划的。为的便是推自己儿子上位。可惜赵大人是个方正人,宁愿找本家的侄儿来继承家业,也不愿意让庶子承嗣。这在现代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可是对于赵大人这样传统的士大夫而言,有此举动并非不能理解。只可惜赵正母子两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日赵府里头的事物都由赵正他亲娘,这位姓万的姨娘操持着。赵正母子熬到现在算是熬出了头。
这万姨娘为人又老实,对下人又慈和,行事又大方,真是浑身的主母气度。只一个,出身到底寒酸了些。
她在江城太守这样烜赫一时的府中陶冶了这么多年,往来的人情应酬也学会了很多,一般场面都能应对,但是一遇到真正讲究点的人家里出来的贵客,免不了有些上不得台面——万姨娘这几日为了招待好这位贵客,日日肥鸡大鸭子轮番上阵,把府里的老鼠都喂得肥了三圈。
赵正本来就对自己的庶子身份十分在意,所以做什么都想要做到最好,事事压弟弟赵端一头才能满意。此时听锦衣人这么说,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就红了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下去。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是他历来好强,不由得伤心姨娘丢了自己面子,心里也有些厌烦这个阴阳怪气的皇甫公。
这皇甫公子也不知是何来头,据说和陆阀那边关系颇深,看着不像个道士,但是法术上的修为也不弱。而天一道的道人许多又叫他主人。实在是叫人不知他的深浅。
不过,赵正却知道一点:这位皇甫公子是赵大人拖着病体,亲自接的风洗的尘,若不是皇甫公子严词拒绝,赵大人还要老泪纵横的行大礼呢。
如今父亲和朝廷那边闹崩了,又被困在这临济宗脚下的小镇子上不得动弹,心中自然是不甘不愿的,所以要找新的靠山。而这新的靠山,大概就是天一道和陆阀了。
听说陆阀和前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天家的尊姓正是皇甫,莫非……
因此,腹诽归腹诽,赵公子到底不敢得罪这位皇甫公子,于是赶忙陪笑附和道:“公子说的极是,这年节前后,成日鱼啊肉啊,吃得腻了,每每一顿饭要花费万钱,可是依旧常常感觉无下箸处。前几日在一位世兄家里,看个小丫鬟端出来一道素炒青椒,反倒食欲为之一振。”
因为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所以赵正是一心要讨好这位大人的。虽然锦衣人只点了一碗稀粥并几样小菜,但是菜单绝不至于就真的是普通的清粥小菜而已。
又殷切询问了两位道长的意思,赵正作为今日小宴的东道,就抬头对着四郎吩咐道:“凉碟来个金华竹叶腿,盐水虾,鱼松堆,店里但凡有的新鲜菜都上些来,若有糟好的鸭蛋,也切几个佐粥。热菜只要雪花鸭肝,冰糖鱼脆,活吃鲤鱼……”
看来这位赵大公子十分喜欢吃鱼虾,不仅一气儿点了一大堆,就是点心也要的鱼饼虾卷一类。
“是,这就去做。”四郎说罢转身回厨房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赵大公子忽然抽了抽鼻子,招手把四郎叫回去:“老板,进门时闻到的香味是什么?我闻着好似煎的什么鱼?把那个也给我们上一道。”
小黄鱼煎蛋刚才做了不少,厨房里都是现成的,四郎就吩咐槐二取过来。
赵大公子也奇怪,按理说他那样尊敬讨好锦衣人,该让着人家先吃,或者起码做个给贵客布菜的样子。也不知是他太饿了,还是怎么的,槐二一把盘子端过来,他就忙不迭夹起一块喂进嘴里,动作神态简直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投胎。
好在锦衣人似乎并不介意赵正吃相难看,他随意的抄起筷子,夹起煎蛋上的嵌着的一条小鱼,仔细打量:“进门时我闻到那股香味好似银鱼,怎么现在端上来的是小黄鱼?”他皱着眉头,又看了看盘子,就摇着头说:“小黄鱼腥气太重,肉质也不好,不过是贩夫走卒好食之物。如今……算了,算了。”说着就轻轻放下筷子,端起茶碗来喝。
本来吃的津津有味的赵大公子顿时无比尴尬,好容易才把一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的煎蛋咽了下去,他自然不敢得罪这个锦衣人,只好把满腔的怒火都撒到四郎身上。
于是赵大公子恼羞成怒气地呵斥四郎:“胡老板什么意思?当我们是什么人?打量着我们付不起钱,所以要用次品糊弄?”说着他把手里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赵家虽然没落了,收拾一个普通厨子的能为还是有的。不要给脸不要脸!”
四郎开店至今,什么样刁钻的客人没遇见过?因此既不害怕也不生气,只是把菜盘端了起来,和和气气地说:“实在对不起,店里的银鱼都用完了,那菜原是先前给别个客人做的,放了有些时辰。鱼菜也不比别的,一凉就有腥气,实在不好拿出来招待贵客。几位客人想吃什么尽管点,虽然银鱼用完了,可别的鱼虾还有不少。”
“赵公子何必发火,这位小哥年岁不大,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是父母捧在掌中的明珠,如今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真是可怜见的。”锦衣人理了理袖口,抬起眼皮看四郎一眼。
虽然是在替四郎求情说好话,可是他那种若有深意,又带有一丝玩味轻蔑的眼神,不知为何却让四郎浑身发凉,好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
[也不知道这个古里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锦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看上去赵大公子和两个道士对他的态度都十分恭谨。莫非是天一道的前辈高人?等苏道长回来,我得和他打听打听。]
既然锦衣公子出言求情,赵正也不好继续与一个小厨子较真,这可是有失身份的事情。而他最在乎的,无疑就是身份两个字。
“罢了罢了,既然银鱼没有,便捡我点的那些菜品先上几道。只不要都弄些油汪汪的东西,单瞧一瞧就叫人没了食欲。皇甫公子雅量非常,那店家便看着上几样清粥。配粥的小菜务必要新鲜,也不要一味就是冬笋蘑菇这些山里寻常的东西,得上些山豆苗或者油菜一类的才好。”说到最后,赵大公子已经控制住了忽然而至的怒火,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因为还有两位道长在,他们是吃全素的,再劳烦胡老板做些干净素斋来吧。”
四郎并不多言,不卑不亢地答应下来。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店门,刚才那里好像有一团黑影子跑了过去,可是等四郎运足目力看过去,外面依旧是苍茫的白雪,路上一个活物不见。
冬天银鱼虽然鲜美,但是极难捕捉,便是做这门生意的水獭也不过十天半月才能打一小筐,还是靠的运气,十分珍异难得。
赵公子如何发火,其实四郎不甚在意,依旧把店里最好的鱼虾都留给那群约定好了的小客人。他在前头风炉做香喷喷的银鱼煎蛋,本就隐约存了想要用香味钓来几只小山臊的心思。
怎么还没来?今天又不会来了么?
没等来想等的小客人,却等来了不受欢迎的讨厌鬼,四郎有些失望,顺手端着柜台上已经放冷的银鱼煎蛋回了后院。
看那锦衣人行事作风,四郎就决定做一锅木香粥,一锅鱼肉粥。
木香粥做法很简单,先是把大米和江米淘净入锅。木香花片放入甘草汤焯过,待米粥熟之后,将花片倒入锅中,一同煮滚后,便有清芳幽幽不绝,纵然那位皇甫公子是仙人,这样的粥也入得口了。
鱼肉粥的做法要稍微复杂一点。是用四尾去头去尾的大鳜鱼,用线系了脊梁骨垂进米粥里同煮,煮的时候,还要加一些盐,酒,姜片,花椒之类的去腥味。等到鱼肉煮烂之后,抖动拖拉这四条线,把鱼骨全拉出来,而鱼肉皆尽化在粥中,味道鲜美到叫人恨不得连舌头一同吞下去。
煮好了粥,请刘小哥帮忙看火,四郎就琢磨着做些什么素菜。
其实客人们若点些山珍野味倒好打发,如今冰天雪地的,看似寻常的山豆苗反而比大鱼大肉更加稀罕难求。
好在四郎自己建了个地窖,又用热炕做了个简易版本的温室,所以还能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