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机是那种极容易叫人对他心生好感的男人。他本是士族里养大的王孙公子,风姿仪表无一不美,又有才学,于儒、道、释三家都有过深入的研究,加上遭际坎坷,人生经历十分丰富。可谓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举止言谈间自然也是风流蕴藉,经史子集,朝野典故随手拈来,虽然他讲的话四郎有时候听不大懂,但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学到了很多东西,甚至听陆天机随便指点几句,就能在修习道术的时候有极大的进步。
而四郎虽然没有受到过当时最正统的贵族教育,但他毕竟在千百年后,知识大爆炸的社会中生活过,有着异于古人的见解和视角,而且十分的有灵性,往往有神来之笔,叫思想本就超出同时代许多的陆天机拍案叫绝。再加上四郎又呆萌,又肯听话,陆天机逗儿子每天都逗得很开心,郁郁寡欢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因此,即便两个人有时会出现鸡同鸭讲的现象,依旧能够愉快的玩耍。
就这样,在饕餮天天出门不知道忙什么的日子里,四郎很快多了一个忘年知交,过上了左伴美大叔右拥萌正太的幸福生活。
这时想起陆天机,四郎开心的同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陆天机虽然是一个修士,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身体却不太好,四郎有几次从门缝里偷看到陆天机咳得极厉害,有几次又发现桌子上有一丝可疑的血迹。加上昨天在树林间听到陆天机和锦衣人的谈话。也不知为何,小狐狸四郎的心里总是模模糊糊的担心陆天机会死。
而一想到陆天机会死,四郎就下意识排斥这个念头。大约人天性都是喜欢美好事物的,所以陆天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若是死了,自然叫人怅恨惋惜。
对,就是这样的。四郎肯定的点点头。
找到个合理的理由后,四郎更加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可他不过是只小狐狸,又不会医术,又没有仙丹,若说道门术法,陆天机本就是道门前辈高人。
把自己这么些年收集的奇珍异宝都拿出来看了一遍,四郎沮丧的发现,自己唯一拿得出手,能帮上陆大叔的,大概就只剩下厨艺了。思前想后,问过狐狸表哥并无妨克之后,四郎最终决定做些有润肺止咳功效的药茶和药酒。
就四郎看来,陆天机总是咳嗽,又把酒当成茶水来喝,咳血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如果自己把药饮做的可口一点,而且不时换个花样,也许大叔就能戒酒成功,多活几年呢?
因此,上个月开始,四郎便陆陆续续做了些药酒和药饮存在地窖里。算一下时间,今天正好可以开坛了。若不是刚才二哥忽然回来,四郎已经提着古笼火变的小灯下到地窖里去了。
临出门前,四郎看了看手里的古笼火,犹豫再三,还是回转过去打开盒子,把奇药却死香倒了一丸放在另一个小瓶子里,然后郑重地收进怀中,出门直奔地窖而去。
即使打着火把或者油灯,地窖里也黑的可怕,而且特别阴冷。可能是挖的时候临近了地下水脉,才用了不久,有些地方就有点渗水。虽然不影响地窖的正常使用,可是一片寂静中有水声“滴滴嗒嗒”的传来,便无端给黑黢黢的地窖增添了几分神秘和阴森。
“滴答滴答”流水声在一片死寂的地窖里显得分外清晰。
除此之外,四郎还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石壁中传来,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其中缓缓游动。
四郎提着一盏朴素的纸灯笼,小心翼翼走在长满青苔的湿滑台阶上,感觉自己很像走在某恐怖片的拍摄现场,正在思考黑暗中会冒出什么未知怪物时,冷不丁撞见一个面色青白的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手上的油灯晃悠了一下,照出石壁上两条被拉长折断的古怪人影,四郎的心也跟着晃悠一下。有种恐怖可怕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理智告诉四郎要镇定,可是他的手臂依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小哥愣愣地看着四郎,半晌,从喉间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节:“好香,你用的什么香?”
四郎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用的香,是我手上抹了伤药。”
“哦,原来是伤药。还有吗?”刘小哥一字一顿,慢慢得问道。大概因为常年不说话,他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
四郎上下打量他:“你哪里受伤了吗?再说你是魂体,这个对你没有用的。”
刘小哥没有再继续纠缠,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就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朝着黑暗深处的地窖里指了指,跟四郎解释道:“我是来帮忙的。”
阶梯的尽头,石壁拐角处,隐隐有微弱的光线传出。
四郎点一点头。以前不觉得,今天四郎却觉得这神出鬼没的刘小哥有点可怕。老鼠精说荷香家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可是,自己家里不也同样有一个吗?
这么想着,四郎不想一个人呆着,就默运身法,移形换影间飞快地走完了最后的石阶。
转过山壁一看,地窖里倒比阶梯上亮堂.山猪精正在里头往外卸青崖山送来的新鲜蔬果,清凌凌的小黄瓜、脆生生的绿缨萝卜、紫玉一般的长圆茄子,虽然都只是寻常菜蔬,可是每一个都被细心的山猪精擦拭得锃光瓦亮,在烛火的辉照下别提多可爱。
想着今日谷神节,正应该吃些新鲜的果蔬,于是四郎就挑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尽管下地窖的时候有点可怕,但是回地面的道路却什么也没发生——四郎左手挽着菜篮,右手提着装药酒的细口瓶子,面前漂浮着一个晕黄的古笼火,身后跟着扛着另外两个坛子的山猪精,十分平顺地走完了这段阴森湿滑的青苔石阶。
回到地面,天光已经大亮,四郎呼出一口气,举目四顾,发现院子里又寻找不到刘小哥的踪影了。各处找了一阵,都不见踪影,四郎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寒。不由得再次想到刚才在地窖中,从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么些年来,刘小哥对于有味斋的众妖来说,的确是个看不见的人——他总是那么一声不响的在厨房里忙碌,既不和别人搭话,也不想表达自己。似乎故意要让别的生灵注意不到它它,于是有味斋里的妖怪真的将它忽视掉了。
人类天生就是喜欢后悔的生物,也不知道成为阴魂的刘小哥会不会也在后悔当初的选择,从而对自己这样枯燥无味的永生心存怨恨呢?
☆、143·雪花肉7
四只洗净切碎的鲜香橼加水在铁锅里煮烂之后,加上五勺冬白蜜,然后与千山白一起煮沸后停火,放入细口美人耸肩瓶中,密封贮存一个月,就成了醇香可口的药酒香橼醴。
四郎回到厨房,一打开细口瓶上的软木塞,就有一股植物奇特的芬芳伴着酒香飘散而出。
胡恪闻香走进厨房,他耸着鼻子仔细分辨:“好香啊,是香橼。唔,还有千山白的味道。”
四郎点头:“对啊,表哥鼻子真灵!这是我上个月酿的香橼醴。”
胡恪闻言沉默了一下,才说:“香橼醴可以治疗久咳,是给那位姓陆的客人准备的吧?”
“对啊,一下子要叫陆大叔戒掉酒也难,所以我就用他最喜欢的千山白做了药酒,这样既有食疗的功效,也不至于让他一下子戒酒,唯一的缺点就是男子喝可能甜了点。”说着,四郎舀起一勺金黄色微微发黏的酒浆,举到狐狸表哥的嘴边:“表哥,你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入得了口。”
狐狸表哥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酒香,微抿了一口后,半晌点点头:“味道不错,虽然未必十分对症,但是也的确有些止咳嗽,补肺气的功效。只是需要再贮存一段时间,药效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
听他说有用,四郎便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把那坛子酒浆再次封存起来。“表哥,你说这总咳嗽的话,得的究竟会是什么病呢?”
胡恪心里不喜陆天机,只说:“咳嗽的原因有很多。若是虚劳而咳嗽,病人常有胸背彻痛,咳逆、吐血的症状,是脏腑气衰,邪伤于肺故也,以肺腑调和为主。若是阴虚而成痨,痨症大抵伴有发热的征兆,阴火销烁,即是积热做成,治法又有不同。若成了肺痨,则有五老、六极、七伤的说法,是从肺,心,胃一路劳损,过胃则不治。脾胃为精与气生化之源也,故而治疗这种病症倒不在补益肺气,而已调和脾胃的食补为主。……所以虽然症状都是咳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需要补肺气,有的需要补血气,有的以养胃为要,有的却要扶正祛邪。”
尽管胡恪大约已经尽力说得浅显易懂,可是所谓隔行如隔山,四郎这个半文盲虽然很努力想要跟上狐狸表哥的思路,依旧听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云。好容易等狐狸表哥说完,四郎才期期艾艾的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那我这做的这些药酒药饮究竟有无妨克呀?
“你做那些正常人都喝得。我看那个姓陆的客人成日酒杯不离手,估计仗着自己是修道士从来不吃药。既然如此,有什么妨克的?”
四郎闻言,面露担忧之色,他低着头仔细用麻绳捆好酒坛子,随口吩咐旁边的槐二:“我做了荷叶饮和秋梨白藕汁,以后每次陆大叔来了就用药饮代茶代酒送上去。你给山猪精说一声,让他给做个方便携带的小葫芦,等过段时日药酒酿好了以后,用这小葫芦装好叫陆叔挂在腰间,这样呢,说不定就能改变大酒鬼不良的生活习性了。”
槐大在旁边嗤拉嗤拉的炸年糕,闻言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大概就是父子天性了吧?可惜小主人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
像陆天机这样年纪的修道士,如果他不想死,有的是办法活下来。之所以沉疴难愈,不过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而已。然而,陆天机毕竟不是囿于小情小爱的男人——他在所爱离去之后,便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将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之上。
想到陆天机替自己选择的结局,虽然槐大一贯对道士没什么好感,也不得不在心下叹服。
即使是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四郎母亲的事,胡恪对陆天机一贯没什么好感,加上他隐约知道一点那位大人的计划,所以自然不愿意四郎和陆天机太过于亲近。
听四郎陆叔长陆叔短的,胡恪就不动声色地恐吓自家小表弟:“上面我说的这些也都是凡人常见的咳嗽病因。姓陆的既然是修士,他咳嗽或许便也不是这些因由。更大的可能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导致蛊虫相染或者传尸之症,这些都是有很毒辣的,而且会传染旁人,便是修为高深的神仙也难以幸免。更常有修士死后复传同伴,乃至灭门的惨事并不鲜见,所以表弟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否则得了病可是自己受苦。”
四郎有点惊讶的抬起头,很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几乎算是刻薄的话来。
“表哥,你很讨厌陆公子吧?”
胡恪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去看山猪精放过来的另外两个坛子,语气平淡的说:“也说不上讨厌,我又认不得他。不过是看不惯那样装腔作势的架势罢了。”
要在四郎看来,陆天机真是他来古代之后,所接触到的读书人里面,学识品德胸襟见识最好的一个。狐狸表哥最爱勾搭书生,这回的反应有点奇怪啊?莫非以前有过什么过节?还是说连狐狸表哥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也染上了文人相轻的毛病?
四郎摸摸头,不知道该帮谁说话,只好转移话题,指着右手边的坛子说:“这是我做的荷叶饮,据说治疗咯血吐血之症有奇效。表哥你尝尝。”
说着,四郎打开那个敞口坛子,坛中贮存着微微黏稠的青碧色汁液,好像是一块水头很足的翡翠。四郎抱住坛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舀出来一勺青碧色的凝汁,加入冰糖化在水里。
等到白瓷小盏里最后一丝碧色化开后,就有荷叶清苦的香气幽幽袭来。
“不错。色香味无一不佳,虽然不能与茗茶相比,但作为药饮已是极好。”胡恪摇头晃脑地称赞道,大有想要吟诗一首的冲动。
“好香,我也想喝。”小水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唤醒,揉着眼睛出来找四郎。一听胡恪这么说,也吵着要喝。
四郎递给他一个白瓷盏,特意没在荷叶汁中放糖。大概是晨起的确口渴,小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微苦的药饮后,皱着眉头嘟囔着:“苦苦的。还有股蒜味。”
“你小孩子懂什么呀。什么蒜味?分明是主人加的香料。再说了,药饮本就是这种味道,茶不也苦苦的吗?”说着,槐二就用手去扑棱小水的头。
小水护着脑袋,躲到正在削萝卜的四郎身后。
水萝卜片被四郎雕成蝴蝶状,连翩不断的飞入调好的酱料中。这时节没什么新鲜蔬菜,但水萝卜却正当季,切片来酱一二日之后,吃起来极为甜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