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抬头一看,神情就带上了几分错愕:“诶?这是……”
二哥道:“雀子肉不经吃,那两只还不够我打牙祭的,所以便又去后门林子里打了一筐回来。”
四郎:……就知道吃……谁问你这个?打雀子怎么打回来一个美人?别跟我说是只雀儿妖。
二哥一看他的神色,才明白过来不是说吃食,悻悻然道:“此人在有味斋门口鬼鬼祟祟的,我不过问一问来历,就要尖叫着逃跑,一看便不像是好人,于是就顺便将其拘了回来。”
那人正是李保儿。此时他发髻散开,衣衫零乱,容颜憔悴,两只眼晴下面便是深深的乌青。只穿着一件白色直裰,约莫是衣服并未故意突显身材的缘故,看起来倒也没有上次那么雌雄莫辨了。
李保儿是个吃惯软饭的,行事无成算,遇事无担当,素日里除了唱戏,勾搭后宅女子,偶尔兼顾着讨好他们的丈夫之外,便再没有擅长之事了。
老猫昨日被四郎打伤,今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才偷偷摸摸跑出来,正在有味斋门口徘徊着,就被二哥神出鬼没地从背后拍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又被那怪物抓住了,吓得肝胆俱裂,手脚发软,也不敢挣扎呼喊,只知闭着眼晴流泪。不明不白任由二哥拖了回来,闭着眼睛心里直道吾命休矣。
此时听得身边传来的说话声不太对,睁眼一看,见自己被拖进了有味斋,面对着的也不知什么怪物,而是一个风姿出众,十分面善的少年郎,才死里逃生般呼出一口气,从地上翻身而起,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李保儿膝行几步,来到四郎面前,哀哀求告道:“大仙救我!我被那老猫使个邪法迷了神智,日日晕晕沉沉,和个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听它差遣摆布……昨晚吃了您送过去的莲子饼,被那苦味一激,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有了几丝清明。趁着今日那老猫不在附近,我心一横逃了出来。您有法力可以制住它,求大仙救救我和秀秀。”他今日虽然还做女子打扮,但是面容憔悴枯黄,而且一开口说话,便是十分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
四郎忍不住笑了,这何家的人也是有意思,一个二个都一般口吻来求自己救那个瓜子西施。
“这话从何说起,我一个厨子,哪里有什么法力。再说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的面,更不认识什么秀秀,你一个妇道人家,忽然跑来我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唤出家中女眷的小名,实在是匪夷所思。莫不是癔症了?若是喜欢吃莲子,我白送你一袋,快回去吧。”
李保儿一听着了急,大声道:“大仙,你听我说,我本名叫做毕勤之,家中世代都是书香门第。只是生在乱世中,门第名声纵然清贵,到底不如兵家子。我和秀秀,哦,就是何家娘子,原本是青梅竹马,两家都有婚约。后来遇到兵祸,我们两家糟了难,我与秀秀也一起被人贩子抓住。后来拐子将我卖去了岳琴班。因着戏子只能是男人,为了让表演更加逼真,也为了满足某些显贵的猎奇心理,岳琴班里男童都要从小就吃一种药,吃了双乳便会如女子般发育。除了演戏,班主还会带着我们去大户人家里,有时候是男主人有请,便把我们当女子用,有的地方又是女主人有请,便又要做男子。因为我在班子里表现的出色,渐渐也成了台柱子,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便少了一些。直到我成为班主的心腹之后,才渐渐发现,岳琴班明面上是个戏班子,擅长表演木偶戏,暗地里却是受到一股势力的控制,做些贩卖人口的勾当……”
“行了行了,挑简要地说。这些事情可与你口中的妖怪有关系?马上店里就要上生意了,我可没工夫和你扯那些有的没的。”槐大在一旁听他拉拉杂杂一大堆,忍不住出言喝止。
“好好好。长话短说,这就长话短说。”李保儿忙不迭点头答应。“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与秀秀相见,谁知去年我带着戏班子来到断桥镇,无意之中居然见到了秀秀,而且又听说她的丈夫已经死去。本待与她相认,重续前缘,可是转念一想,我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知道秀秀愿不愿意再接纳我。
往日师傅教导我们,做戏子就要淡看情爱之事,只图一朝欢愉,以前我对那些豪门公子,深闺贵妇,也从来不作留恋。他们将我这畸形的身体当作新奇的玩具解闷,我便只图他们的金钱权势。这一回遇见自己真心所爱,却思前想后,由不得心生畏惧,缩手缩脚。
那一日,听师弟说起迦楞山上的五通神庙十分灵验,便上山去求了一求。原本也没报多大期望,谁知道长却答应了我,叫我留下生辰八字,又给了我一套首饰。说是这东西必定让我如愿。我要给银子,道长不肯收,只说到时候会找我来拿回报酬。我用那首饰在几个大户人间的女眷身上试过,但凡戴上的人便会梦见我与其在梦中相会欢好。然后就会对我另眼相看。又试验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无副作用,我便开始实施计划……不满来过你们这里吧,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晓,我便不再赘叙。总之,最后我便终于得偿所愿。
此后出现了雷劈迦楞山之事,我才知道那两个根本就是妖道。心里十分害怕,那几日便尤其的小心,也不再和秀秀见面了。谁知道……谁知道还是没逃过……”
用施了邪法的首饰去引诱女子,本就不是正派人干的事。李保儿说他后来才知道那两个是妖道,四郎却是不信的。多半是这李保儿见迦楞山出了事,便不肯支付报酬,被道士找上门来。
只听李保儿继续说道:“我那几日总做梦,梦里有个声音催促我,让我将秀秀腹中的胎儿献上。我在岳琴班里吃过药,早就不能生育了。心下好笑,便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道第二日见到秀秀时,她却告诉我已经怀了身孕,让我想办法。我当时高兴疯了,根本忘记了梦里的事情。和秀秀商量好,由我扮作她的远房姐姐,就说家里出了事,丈夫战死,不得不带着遗腹子来投靠妹妹。这样既能保住秀秀的名声,又能把孩子生下来。
安排好一切之后,我却再次梦见了那个声音,说是支付报酬的时刻到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提心吊胆,可是却什么都没发生。又过得一日,依旧什么也没发生。每天都过得胆颤心惊,但是又不敢把事实真相告诉秀秀,还得在她面前强言欢笑。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实在是受不住了,某日便把镯子和玉钗偷偷扔掉。可是就在……就在扔掉镯子的当晚,我睡醒过来,就看到……就看到……”
讲到这里,李保儿害怕的打一个寒噤。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
“就看到什么?后来怎么样了?”四郎现在倒有些好奇。
李保儿似乎极不愿意回想当时的场景,但他有求于四郎,不得不苦着脸,壮起胆子回答:“秀秀怀了身孕后,我和她同宿,都是她睡在外侧,好方便起夜。那天夜里,大约是半夜二更过后,我模模糊糊闻见一股焦糊的味道,担心是着了火,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正要起身,心中忽然莫名的心惊,浑身也像大冬天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凉水一般,觉得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在自己身边!
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隔着纱幔,睡在我旁边的秀秀身上晃动着一个胖大的黑影。当我慢慢将视线往上抬,便看到一个浑身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就站在我们床前,还将身子往下一弯一弯的,那模样好像打算钻进秀秀的肚子里去。
我当时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梦,想起两个妖道口里所谓的报酬,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为了秀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是壮着胆子将放在枕头下的匕首掷了出去……没想到……没想到那才是恶梦的开始!
焦黑的人型倒地后,化成一只皮肉耷拉的黄毛大猫,血红着眼睛朝我扑过来,一下就把我按住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讲到这里,李保儿的脸痛苦的皱缩起来,仿佛忽然间老了十岁不只,这一瞬间,他看着的确像是个男人了,一个被命运的变幻无常压弯腰的普通男人。
虽然李保儿自己讲得很入戏,边讲边发抖。这件事也的确恐怖,可四郎却好像恐怖感缺失一样,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大约因他此世投作了一个妖怪,所思所想也就
心动生魔,妖由人兴,所有看似毫无因由的恐怖事件,都是有因有果的。一切看似毫无根由来纠缠的鬼怪,也自有其隐密的目的。若不是李保儿一开始心术不正,去五通神庙许了愿,之后又赖账不肯还,胖道士也不至于偏偏找到他头上。而胖道士被烧成焦炭,还要硬撑着变成猫跑去作乱,这种将坏人演绎到底的精神还真是催人泪下。不过,胖道士此番举动背后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似乎看出四郎在想什么,二哥来到四郎背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道人的身体遭受雷劈,已经不能用了,所以他才看中了瓜子西施腹中的胎儿,打算夺舍。”
“夺舍?”四郎耸然一惊。回头看了看趴角落里小白猫。小白猫正在做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它拿两只前爪托着脸,状似无辜的对着四郎笑了一下。笑得像个恶作剧即将成功的小男孩!
四郎发誓,自己绝对从那张猫脸上看到了蛋蛋的忧伤和嘲讽。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四郎依然呆了一呆,半晌叹口气,转头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保儿:“那你来这里,究竟是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如何帮我……”李保儿一怔,下意识回答:“我来这里,只是希望店老板能让我摆脱那妖怪。您有法力让我恢复神智,又有办法惊走它,想必……想必也是有能力捉住它的。”
只求自保吗?四郎眸光一凝,随即笑道:“你先前不是自己都说了,如今也恢复了神智。大可以一走了之,走得远天远地的。小盘山是那东西的老巢,量它也不至于跑出去找你。””
似乎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挣扎半晌,李保儿死死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不……我不能走。我不能就这样放下秀秀和她腹中的胎儿不管。”从头到尾没提起过何不满,看来何不满讨厌他也不是没根由的。
“哦,我知道了。”原本打算等他说出自己打算一个人逃跑的话之后,就不再管这件事了。可是李保儿最后还是决定要留下来,四郎心肠到底还是软,拒绝的话便再说不出口了。
两个人商议一番,四郎便吩咐槐大给他装了一碗白糖莲心粥,并几个莲心饼端上来。
正在吃饼,就发现对面何家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又聚集了一大群野猫,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的上演限制级表演。还发出叫人揪心的尖利怪叫,听的人心烦意乱,惶惶不安。
李保儿惊得浑身一抖,手里的饼便滚落到了地上,落地之前,就被小白猫飞速地窜过来衔走了。
“是那怪物回来了,一定是那怪物回来了!”李保儿仿佛崩溃般嚷嚷起来。
☆、173·莲子缠8
让槐大从后门悄悄送走了惊慌失措,梨花带雨的李保儿,四郎就回到前堂,坐在柜台后面,将莲子一粒粒拿出来抽芯。
抽没抽芯,有味斋将其功效和味道说的清清楚楚,但凭顾客自选而已——没抽芯的莲子味苦,却有清心凝神,健身延年的功效。但若论起味道鲜美,当然是抽去莲心的莲子更胜一筹。
来买的客人大多宁愿选择味道更好,更加省事的通心莲。毕竟,莲芯做药尚可,日常食用却着实难以下咽。
其实这也是客人误会了。没抽芯的莲子做成莲子缠,再包入烧饼中,味道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苦涩,不过也没多少人肯信。若是表明了莲心犹在,来买的人便寥寥,街坊都更喜欢抽了芯又裹了糖的莲子,买回去单吃或者做馅。
四郎一边剥莲子,一边很严肃地和小白猫谈人生:“苦味原是人活一世应该品尝的味道。倘若是菜蔬本身的苦,譬如苦瓜,浓茶,便都有苦后回甘的滋味。正因为有前头的苦,才显得后面那一丝丝微甜特别珍贵……”说了一大堆学龄儿童道德教育,好像这猫听得懂似的。
小白猫静静的蹲在四郎身侧,瞪着人来人往的大堂一角出神。
四郎顺着猫头转动的方向看过去,见那里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和尚,正是呆行者。
“唉,小猫啊,我素日可带你不薄,若是找到新的主人,可不要学那起子没良心的,起码打个招呼再走吧。”说着,四郎就用爪子亲昵地去挠小猫的下巴。
小猫对四郎眨眨眼,像是听懂了一样,竟然把头微微点了两下,不过,也可能是被挠下巴挠得昏昏欲睡了吧。
四郎摸着手下的小圆脑袋,占便宜没够般的对着小猫轻声嘀咕,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小东西,大家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以后就是街坊了……何家的事,你放心……”
前堂客人不少,瓜子西施满面春风的跨进门,说是自家姐姐今日口里淡,总想吃些发酸的东西,便叫她过来再订一桌酒席。只是莲子味实在太苦,今日就不要了。
四郎看她神气完足,再对比李保儿形容枯槁,心下有了些猜测:想来道士为了自己夺舍的身体也是下过一番大工夫的。瞧着瓜子西施这红光满面的样子,估计胖道士是破釜沉舟了,剩下的那么点道行全用在瓜子西施肚子里的那块肉身上,务必使其赢在起跑线上。加上他又精通养气吐纳乃至催生顺产这一类法术,更是让瓜子西施这个孕妇容光焕发。因怀孕而日渐丰满的身段也一发出众,那高耸的胸脯颤巍巍如两颗成熟的水蜜桃,尽管还隔着衣服,一进门依然吸引了众多闲客的目光。镇上都是些泥腿子,无赖儿,谁也没听说过什么叫非礼勿视。大街上走过的美人抱不到怀里,也要下死劲盯两眼、过一过干瘾。
瓜子西施似乎对男人们放肆的目光全无所觉,谁和她逗一句,就笑的花枝乱颤,竟比平日的端庄自持还要勾人。
“哼,卖弄风骚。”马婆子冷哼一声,待瓜子西施经过她跟前的时候,就故意使脚去绊。
瓜子西施只顾着和周围人调笑,一个不注意便往地上跌去。这一下若是跌实在了,瓜子西施本人不说,腹中胎儿却是绝对保不住的。
“喵”小白猫着急地大叫起来。四郎也捏一把汗,众目睽睽之下,他又离得远,实在来不及出手。
也是那孩子命不该绝,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恰好坐在过道旁边的呆行者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堪堪拖住了瓜子西施,没叫她摔倒在地。
纵然如此,也把瓜子西施惊得小脸煞白。只见她用手抚着胸口,大眼含泪,欲落未落,虽然已经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却还有少女的韵味,端的是惹人怜爱。
男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虽然瓜子西施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这群闲汉中想要做她入幕之宾的人也不少,于是都争先恐后的嘘寒问暖。因着这件事,店里一时乱作一团,马婆子虽然奸猾老练,此时也有些心慌,见自己一击不中,生怕被瓜子西施指认出来,便趁乱开溜了。
“谢谢大师。”瓜子西施被扶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心有余悸的用双手交叉在前,隐隐做出个护住自己肚子的防备姿态。“前日大师说我将有血光之灾,我还不信,原来正是应验到这一处。”说着,瓜子西施就要起身行礼。
“女施主不必多礼。我前日指的其实并非这一处……只是如今再看,却发现施主命格已经改变,是命中得遇贵人,从而逢凶化吉之相。”呆行者低头合十,敛容回答道。
好话人人爱听,加上大和尚的确救了她们母子一命,瓜子西施如今对他的话便没有那么排斥了,反而很感兴趣地问:“不知那贵人指的是谁?”说着便回过头来,请四郎给大师上一桌好素斋,答谢他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