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席上的气氛虽然略有哀意,但是因为双方都是胸怀磊落的人,所以大体还算是哀而不伤。
酒过五旬菜过五味,忽然从二楼哭喊着冲下来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崔玄微脚下,大叫着救命,有恶鬼要吃他,自己肚子里有虫子之类的胡话。
四郎已经喝得有些晕乎,打起精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宇文青。此时他面上的表情恍如见鬼般惊恐,七窍中都有血迹冒出来,狼狈的姿态和他素日苍白孱弱的模样很不同。
宇文青的眼神十分散乱,他四处看了一圈,就缩在崔玄微脚下,一个劲求他原谅。
崔玄微却一改往日温柔,无动于衷地漠然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求我原谅。”
宇文青啜泣了一声,跪在地上颠三倒四的说起了自己是如何陷害崔铁蟾,又是怎么给崔家的侍卫下毒的。
虽然他的语序混乱,可是四郎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宇文青虽然已经被犬戎人弄得不男不女,但是他到底是世家子弟,心里还是渴望恢复宇文家昔日的荣光。可是北府军尚武,都看不起他这样做过军奴的人,处处排挤他,将他好不容易领到的差事全都搞砸。宇文青一气之下,便与南边的皇甫勾搭上了,答应替他做卧底。
是皇甫给他中下的母蛊,也是皇甫给他那种使人丧失神智的蜡烛,目的就是让宇文青去迷惑崔玄微。
可是崔玄微对他实在太过温柔,几乎无可挑剔,让宇文青不由得产生了错觉,认为即使不用药物,日久天长,崔玄微也会爱上他。他到底还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气,就不肯用药物去获得所爱之人。
只是他不肯用药,为了给皇甫有个交代,就一直在向南边泄露北府军的一些动态。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崔玄微带着他们一行南下之后。有一次,宇文青和南边派来的使臣私下会面,被奉命保护他的崔铁蟾撞见了。
当然,这种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南边的使臣就带着队伍把崔铁蟾杀了。
因为崔玄微的行踪已经被南边的使臣故意泄露给了冉将军,所以宇文青借机诬陷死去的崔铁蟾是叛徒。
也是知道崔玄微身边忠心护主的侍卫很多,所以宇文青才敢放心大胆的将其行踪泄露,反正死的都是看不起他的北府兵将。宇文青此人,被犬戎人折磨了那么多年,又没了丁丁,心里早就有些扭曲了。在他看来,全世界都对不住他。因此除了崔玄微和他自己,别的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
等到几人到达余家客栈之后,因为冉将军已经死去,皇甫对崔玄微的心机手段更加忌惮,多次催促宇文青动手。宇文青只好对崔玄微身边的心腹侍卫用了那种蜡烛,套出不少机密消息之后送过去。但是,自从到了那个客栈,宇文青体内的母蛊便有些躁动不安,似乎在脱离他的控制,使得宇文青不得不从子蛊那里吸取精气。正是因此,崔玄微身边的侍卫才会一日日消瘦下去,宇文青自己的身体也越发的不好。
但即使这样,宇文青也撑住了各种压力,没有对崔玄微下手。
宇文青自认为对崔玄微已经付出了很多,可是崔玄微不仅没有给予他的深情以同等价值的回报,反而……
说到这里,宇文青的眼睛里留下了血泪,他转头恶狠狠地怒视四郎,指着他对崔玄微说道:“这个人,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凭什么你对他比对我还好?崔玄微,你实在太薄情了!”
四郎觉得自己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忍不住问他:“你把自己描述的那样痴情,最后还不是让侍卫送了包着蛊虫的蜡烛过去,要拖师兄给你陪葬,是不是?”
宇文青脸上都是血痕,这让他看上去恍如恶鬼,听到四郎的声音,他倏忽转过头,嘶声道:“这是他欠我的!这是我该得的!”
一脸的理所当然简直让四郎无法反驳。
崔玄微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接受了宇文青对他薄情的诘难,只是挥了挥手,让身边的老莫将人拖了下去。然后,就仿佛没事人一般,继续饮宴,与四郎殷殷话别。
四郎心里很为崔铁蟾难过,但是,他也知道,这世上爱的种类有千万种,并非如自己和殿下这样才是圆满。对于别人的选择,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指指点点吧。或许对于崔铁蟾而言,只要能够陪在主人身边,为其抛头颅洒热血,他也就满足了吧。
因为心中有事,四郎多喝了几杯,很快就醉倒了,等他醒过来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崔师兄和他的护卫早就踏上了新的征程。
宴席基本上没有人动过,四郎听槐大说,崔师兄的意思是这样宴席他们几人根本吃不了,请四郎做成流水席,施与断桥镇上的孤魂野鬼,也算是替自己积的一点功德。
很久很久以后,四郎听身边的妖怪谈论起一件奇事。说是在北府军南下,即将一统天下之时,崔玄微身边的一员大将英勇救主,死在了敌人的流矢之下,尸体竟然变为了一匹黑狼,然后很快就化为烟尘消失掉了。大家都在讨论这究竟是什么傻妖怪,没听说狼族有族人不肯上船,反而留在人间当情圣啊。
四郎还听说在崔玄微登基之前,故地重游封禅太和山,正式追封这员大将为掌管天下疫鬼的瘟神。并且赐葬这位温将军于帝王陵寝之侧。此后每年都会大办水陆道场,超度在百年战乱中死去的亡灵。
虽然玄微帝一生精通制衡之术,后宫有三千佳丽,雨露均沾,可是,他临终时,口中念念不忘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再也不会有人如你那般真挚而深沉地爱着我了,我一度无比羡慕得到小狐狸的那个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曾经被人深爱过……
此生壮志已酬,若有来生,惟愿和你做一对平凡夫妇,还你一世痴情。
☆、194·镇墓兽1(番外)
矗立于高山顶端的娲神宫庄严神圣,云雾在其侧舒卷飘荡。夕阳的余晖从白色的宫殿背后洒落下来,仿佛给宫殿镀上了万丈金光。
在它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玳瑁壳做的天花板如最上等的玉精,流光溢彩,那是一只千年巨龟的壳,是龙子赑屃留下来的遗孤,霸下。
自从伏羲开始出现天人五衰之相后,女娲和伏羲两位大神已经很久不出现在人前了。
带领人类筚路蓝缕的是此地最大的部落酋长,垓。同时也是如今掌管这座神殿的人。今日是娲皇创造他们这一部落的日子,所以垓应圣母的最新指示,召集远近部落里的人,带着自己的供品来娲皇宫欢饮,以示不忘圣母创造之恩。
最先赶来的都是离得近的部族,以及一切远方的部落中最强大的战士。这些人族满怀感激的献上自己的祭品之后,就可以轻松地品啜着酒泉的泉水,欣赏侍女们的绝代风华和妙曼歌声。这些侍女都是各地部落自愿进贡上来的好女。
能够住在这神仙宫阙里,已经让她们再也不想回到贫瘠的部族中去了。更别提,万能的人族之母还答应将他们改造成蛇身人首的神人呢?以后,他们孕育下来的儿女也会是这样神圣的一族了。
歌声一停,就有震撼人心的鼓点响起,大厅已经腾出了一个空地。四周忽然暗下来,正中间那株巨大的宇宙树上忽然爆发出耀目的红光。鼓点声更加激烈起来,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头。勇士们纷纷起身,跳着原始而又充满力量的舞步,向美貌的侍女求爱,如果能够和这些侍女春风一度,生下来的孩子就可以留在女娲和伏羲两位尊上的身边,运气好,说不定能够被改造成神人呢。
每一位勇士都跳的特别卖力,晶莹的汗水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们仿佛成了力与美的化身,那是一种巧夺天工的美。
渐渐的,一些侍女也回应了他们,加入了舞蹈之中。大厅里仿佛成了欢乐的海洋。
一个白发白肤的小男孩站在一旁,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舞池。他穿着一声月光白色的小袍服,头上戴着小小的金冠,袍服上不引人注目的绣着龟蛇的图案,这就是龙族除开饕餮之外的唯一存活于世的族人,神龟霸下。说存活有些不准确,霸下在龙凤初劫之时还只是一个蛋,机缘巧合之下被女娲得到了,孵化出来见是一个力量不怎么强大的白子,就将其斩断四肢支撑苍穹的四极,并且物尽其用地把霸下的元灵练成了自己的镇殿神兽。
虽然面相长的严肃,可是霸下的眉眼却很稚嫩,而且面颊上还有些婴儿肥,严肃的站在大殿边,就像一只看守羊圈的小犬,所以越发叫人想要去逗逗他。
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看见了霸下,知道那是镇宫神兽,都嬉笑着过去和他讲话,然后把他揽到舞池里,带着他跳舞。
汗水和体味混合在一起,人群中的气息并不好闻,生性好洁的霸下别扭的转开脸,不高兴的扭动着小身子,想要挣脱出去,可是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小小的男孩子反而被欢乐的人群挤在了大厅最里面。
离欢乐的人群有段距离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光线。除了霸下,谁也没发现,霸下的目光中露出焦急的神色,他张大嘴说着什么,可是人群太吵闹,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想要用上真元警告众人,却发现自己的真元似乎被什么禁锢住了。
糟糕!两位主人不会有事吧?生性厚道忠诚的霸下焦急起来。不停的想要挣脱束缚飞去阻挡那道光线。就在要挣脱的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道如慈母般温柔动态的声音。于是就停住了没动。
光线晃动两下,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刷的一下横扫人群。
遭遇这样突袭的人们忽然停住了动作,脸上还定格着那一刻欢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肉体才支离破碎的摔落在地上。然后,光线并没有划过那些个头不够的小孩子。他们目睹惨状,惊恐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知道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自己被红红白白的汁液撒了一头一脸之后,才知道嚎叫出声。
“啊——”稚嫩而尖利的嚎叫声在空旷的娲神宫中回荡。宫外,因神明的偏爱而永远明朗的天空第一次黑了下来,仙气飘飘的云朵在夜色中暗卷暗舒。娲神宫在一团迷雾中轰隆隆沉入了地底。
白衣服的小男孩在鲜血溅到他身上的那一霎那,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飞快的闪身到了天花板上,坐在那个大乌龟壳子上。
此时,他木着一张小脸,沉沉的看着窗户外面,石压石,山挤山,无数正在赶来的部族成员落入了地缝中,更多的人四散逃亡,在他们身后,地缝如一张饥饿的大嘴,如影随形。
毁灭就是重生的开始。
为了一个更强大完美的新种族,吾必须牺牲吾之造物。
千年之后,吾与伏羲将会重临大地。
机械的重复着这几句话,霸下似乎从中汲取了力量,得以无所畏惧的与娲皇宫一同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不知在黑沉沉的地底下枯坐了多久,霸下忽然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头顶厚厚的土层中似乎有风在流动,接着,就是汩汩的流水声,血液滋润了这座干渴的地宫。它在慢慢地,慢慢地复活。
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到达了地宫,不,也不全都是人。他们中间似乎还有只妖精,不对,不只是一只妖精,后头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一只巨大的乌龟双眼幽幽亮起光芒,好像黑夜里的鬼火一般,裂开的大嘴有不同意寻常乌龟那样尖利的牙齿。霸下阴郁的站起身,一闪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地宫的最底层。
“趴下!”一个祭祀打扮的人大叫着,带队的矮小男人第一个蹲了下来,可是,那东西的速度太快了,巫师的话音才落,就有几个大块头士兵的半个脑袋携着脑浆,慢悠悠的滑落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矮小的男人失控地大叫起来。一路上还没有看到半个鬼影子,他们的人手已经损失得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