腻歪了这么久,我很是担心自己到的时候,君墨清已经被敌人干掉了。但幸亏古人都是拖延症患者,他在花厅里捧着茶盏等了许久,卢石才姗姗来迟,拱手寒暄。
“在里头照顾犬子,便耽搁了一二,真是怠慢了。这都酉时了,雪天路滑,君大人深夜特意来这一趟,莫非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君墨清十五岁中第,二十七岁就成了帝师,虽然年轻,辈分却比卢石要大上一轮,因此只是坐在原地微微一笑,开口揶揄道:“卢大人不要客气,是我冒昧。君某素来敬仰卢大人为人,你我又同为圣上左膀右臂,原早想着要登门拜会的,只是多年不在庙堂之上,就不免生分了。唉,难不成不是要事,就不能上门了么?”
他抿了口茶,望了卢石一眼,继续说道:“汾州时我同令公子行了一路,有了些交情,倒称得上一句忘年之交。如今听闻他竟受了伤,这才匆匆赶来探望,行为不周之处,还盼卢大人海涵……令公子,他今日可好些了?”
卢石深深叹了口气,面沉如水地摇了摇头,看着倒很像个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唉,君大人,此事提起来我的头就疼得很。犬子自从汾州回来就神神叨叨的,君大人也知道,他前些日子还差点坏了大事,我便索性把他关在府里,叫他好好反省反省。谁成想,他为了逃出去,竟然从三楼跳了下来,只摔断一条腿,让下人看点笑话,倒算好了。”
君墨清垂下眼帘,面带苦笑地打趣道:“卢大人这么说,莫不是在怪我这个做长辈的带坏了令公子?”
卢石取了茶盏刚刚坐下,听到这话,便眯了眯眼叹口气道:“君大人说笑了,小云他顽石一块,有谁能带得坏?犬子若能有你半分气度,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卢大人这般自谦,令公子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就是圣上也是十分看重的。”君墨清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润,略微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我这次带了太医过来,不如叫他给令公子看看?”
卢石两道花白的眉毛拧起,为难道:“得圣上看重,是犬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原本疼得厉害,之前服了安神的药刚刚睡下,怕是要枉费君大人的一片好心。”
君墨清抿了口茶水,悠然道:“令公子与我投缘,何况我左右都来了这一趟,几个时辰也是等得的。来去匆匆,我倒是有些饿了,正好在卢大人你这里赖点酒水喝。”
卢石被君墨清这一本正经的耍赖样子弄得一愣,顿时哭笑不得道:“酒水我这里还是有些的,可若是因为犬子,累的你等上一夜,就实在过意不去了。”
君墨清闲闲地将手掌贴在茶盏上取暖,嘴边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向后一靠:“有酒有菜,窗外又是银装素裹的好风景,等一等也无妨。”
卢石眼底闪过一道暗芒,随即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哈哈,君大人真是有雅趣,老夫虽然一把年纪,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这话便是在暗着拒绝了。
君墨清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含笑将杯子放下,双眼在烛火下闪着光,站起身子道:“唉,想想府中还有些要务处理,要不还是算了吧。可我这千里迢迢地来一趟也不容易……不如这样,不必吵醒令公子,只叫太医看一眼,没什么事,我也能安心回去。”
“这……”卢石胡子立时颤了颤,眉关紧锁,正想找个借口再推辞,却听到有人推门而入,有些讶异地停下了话头。
来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卢定云,仍然是那副脸色淡淡的样子,只是看着削瘦清瘐了不少,一身青衣挂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的。他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进来,唤了声爹,便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皱眉瞥了君墨清一眼,不客气地开口道:“你来干什么?”
君墨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重新坐回去,笑着答了些什么。
可接下来的话我都没细听——因为这个卢定云,恐怕是假的。
卢定云自从见识了君墨清的真面目,一颗少男心碎了个稀里哗啦,从此男神变仇敌,相见便是分外眼红。此人这样的态度,装得倒是很像。可君墨清不请自来,他到底没有准备,因为怕拖着不见君墨清看出什么问题来,只好自己出来占一个先机,却不想反而露出了马脚:地球人都知道,以中二少年卢定云的愤青值,原本是不可能自己出来见君墨清的。更重要的是,刚才卢石表现得比君墨清都惊讶。
但若他不是卢定云,那真正的卢定云在哪儿?
三个影帝还在那里演来演去。我这次来带了十多个暗影,大部分埋伏在府外,还有几个在附近蹲着以防卢石突然发难,人手够了,我想了想,便悄悄地弓起身子,转了个方向,一跃而下,朝着后院而去。
卢石只有卢定云这么一点骨血,总不至于真把人关地牢之类的地方去吧,估计还是在哪个房间里藏着呢。
暗影虽然牛逼,但还不至于变态到连每个大臣家里的平面图都有——你到底不能要求人家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房地产开发商的心。所以我也只好不怕苦不怕难地四处转悠,一面放着院子里的NPC们,一面搜寻着可疑的地方,期待着哪里能刷出一个叫做卢定云的大活人。
卢家的院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毕竟在皇城脚下敢把宅子修得太过头,跟皇帝王爷们比阔气的,不是逗逼就是死人。
可我找了一圈,还是有些无从下手,那些个房间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莫非卢定云不在府里?
我正疑惑着,心里却突然灵光一闪。
卢石的卧房,有些不对的样子。
通常卧房这种地方比较私密,一般坏事小能手们都喜欢在里头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只因此圣地可藏东西,可谈秘辛,可会情郎,什么都行,跟牛仔裤似的,十分百搭。
而那个房间正在走道的尽头,两面墙朝外,都装了窗户,一边和别的房间一样,都有两扇,然而另一边却只有一扇,还格外地小,像是硬要挤出点空间一样。且这只有一扇窗的墙又恰巧朝着一个人工湖,僻静得很,走过路过容易错过,若不特意去看,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得到。
我沉思片刻,便从用脚勾着,从梁上倒挂下来,轻轻地敲了敲墙面,里头果然像是有夹层。
见四周无人,我便使了个巧劲,从窗户里翻身而入,落地滚了一圈卸去力道,没发出什么声响。
卢石是个会享受的人,他也贪,和他比起来,华为然其实只能算小贪。可骂他的人却不多,一方面是因为他是言官之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虽是个贪官,却办实事,有的时候,还能装出一副忠肝义胆的诤臣模样。
可一进卧房,他可不就暴露了。啧啧,看看这厚实的云锦被,看看这红木的兽腿桌,黄梨木椅下垫着软玉,连书桌上随便几支湖笔,用的都是第一等的狼毛,和王府比起来,那也是不遑多让。
我转了一圈,把一个看着像是古董的白瓷瓶子放回架子上,没发现什么机关。虽说有君墨清拖着卢石,可呆得太久也不是办法,我心里有些着急,正想着要不暴力解决把墙砸了算了,就听到脚下传来一串规律的敲击声。
那声音闷在青石板下,听不分明,我半跪下来,将耳朵贴在上面,也跟着敲了两下。
敲击声立时停住,我就听到卢定云的声音。
“不管你是谁,到我爹的床底下,移开中央那块石板。”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觉得设这么个局坑我实在没有必要,于是便照着那声音的指示做了。
石板之下别有洞天,我摸着洞壁挪下去,平着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道铁栅栏,上头挂着一把挺大的铜锁。卢定云弯着一条腿,狼狈地蜷缩在那一个逼仄的空间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
他大概一直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着有人前来查探,专注地等着上头有不同的脚步声出现,然后孤注一掷地敲击地板,将人引到这间密室里来。
那个茅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愣头青,突遭巨变后似乎几天之内就被迫长大,在这样阴暗的幻境里,眼中的火焰看上去竟亮得有些惊心动魄。
“战玄?”他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嗓音有些嘶哑。
我走近一些,拿起铜锁查看。卢定云摇了摇头:“那锁劈不开的,你没有钥匙还是不必管我了,反正我爹不至于杀我。你且听着,我爹当年做的墙头草,他暗地里其实曾通过不少消息给魏王殿下。这个把柄给满月楼抓住了,他怕圣上容不下他,就和那些人沆瀣一气,想撺掇圣上御驾亲征,叫圣上死在战场上……他们密谋被我不小心听见了……他是要弑君,然后扶小世子上位,自己趁机执掌大权。”
我手一抖,抬头看他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无奈了一下,道:“你要当烈士,还早得很。”
卢定云讶然地望着我。
我便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抬手就削断了两根铁栅栏,然后将他从里头拉了出来。
卢定云继续讶然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自觉刚才的动作和台词十分帅气,于是略有些得瑟地接受他钦佩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卢定云才开口问道:“……烈士是什么意思?”
我:……
卢定云:“我的腿断了,你既然硬要救我出来,那就把我背出去吧。”
我:……
我于是认命地弯下腰,颓唐地将卢定云背出了密室。都这么干了,对方再没反应就是傻子。大概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机关,我一迈出房门,外头就传来了噼里啪啦打斗的声音,并且离这地方越来越近,带来一片血腥杀气。
假卢定云带着卢石,还能空出一只手和两个暗影打斗,君墨清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牢牢挡在后头,卢府的家丁们不知所措地看着多出来的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傻了,转眼看到我这里又背出一个,便失声喊道:“少爷!”
那假扮卢定云之人反应却比较奇特,他抽空回头看了我一眼,轻松笑道:“好久不见,战玄。”
我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临优。
君墨清显然也意识到了那是谁,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皱起,淡淡吩咐道:“不要让他跑了,放箭,生死不论。”
那两个暗影立刻收手,整齐划一地退了回来,跟其他人会和堵住临优的几条退路。屋顶上的几人训练有素地排成扇形,拉弓搭箭,漫天箭雨转瞬袭到,眼见临优再无生机。
然而临优唇角挑起一点笑意,毫不犹豫扼住刚才一路护着的卢石的喉咙,拧住他的胳膊朝旁边一甩。血如红线,飞溅而出,临优身形鬼魅地拉着卢石当盾牌,避过直冲他心口而来的一箭,脚下用力,转眼之间竟到了我的跟前。
虎口迎上一道诡异的力量,我用匕首将他逼退,将整个人都僵住的卢定云随手丢到一边,就想让开,却被临优期身而上缠住,逃脱不得。箭光闪过,在我的手臂上带出一片血花。
耳边传来卢定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还有君墨清大叫制止暗影放箭的声音,家丁们咋咋呼呼地乱成一团,还有侍女在尖叫,周围这么嘈杂,然而临优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如同落雷一般在我耳边响起,清晰无比。
我整个人几乎都愣住了,腰侧露出一大块破绽。临优却没有理会,丢了卢石径直而去,他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功夫居然也很好,不用箭,在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拦住他。
那边卢定云喊了一声,忽然就静默下来,只拖着一条伤腿,慢腾腾地走过去,走一会,还要停一会,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不可置信,等到了卢石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愣愣地去摸他爹那花白了的头发。
卢石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沫,和书里不一样——他这样的情况若不把箭头拔出来,是能够撑上一时半会的,只是比较痛苦。
君墨清带来的太医上前看看,一言不发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