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语气比起通知,反倒更像是一种命令。周围的同期生都不敢有异议,吴晓越也知道自己应该聪明地忍下来,但一听饭局,却还是不太情愿地皱起眉头。华哥挑剔的目光一下凝聚在他的脸上,语带尖酸:“哦哟,你这是对我有不满意?”
“……”周围的同期生也不帮忙,只纷纷投来看好戏似的目光,吴晓越近来已经被骂习惯了,只是深深地呼了口气,“没有。”
华哥嗤笑一声,那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随手就能捏死的小蚂蚁,不屑地转开头去。
吴晓越紧紧地攥着拳头,才将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死死咽下肚里。这个叫“华哥”的经纪人从被公司安排到岗那天起就摆着傲气凌人的嘴脸,声称自己资源多么牛逼经验多么丰富手段多么毒辣,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却什么正事儿都没干成,净带着他们跑饭局了。今天陪XX公司投资商吃晚饭,明天跟OO公司投资商去喝一杯,那些有钱的男女老板嘴上不干不净的,有些还动手动脚,吴晓越难以接受,但反抗就会被骂,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像是被老鸨带着出台的鸭子。
尊严和梦想全都变得那么不值钱,这样的生活绝不是他签约前想要的,可华哥却自有一份歪理:“你们以为走红有那么容易吗?娱乐圈总共就那点资源,多少明星抢?啊?你们上头压着出了名的前辈,身边同期生自己公司的,别家公司的,数都数不清。后面还有年纪比你们更小的孩子,零零后一零后都出道了!你们很特别吗?演技很好吗?能带票房带收视率吗?没有投资商帮忙说话,剧组凭什么要用你们?”
他说得多了,吴晓越便明显感觉身边有几个同期生心态变了,每天你防我我防着你像拍宫斗剧似的,比之前呆在《万物之声》时还要累人。但没办法,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至少签到了四海影视这种大公司,还有经纪人带着吃饭,再怎么难,每天总都有点收入进账。想当明星的人那么多,绝大部分连签约这个门槛都跨不进来,他们坚持不下去,自然有前赴后继的新人取而代之。吴晓越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前路茫茫深不可测,身处这个不见血光的斗兽场,他甚至不敢再保有之前的奢望,出唱片什么的实在是太遥远了,能在近期的那些电视剧里拿到个分量不错的小角色恐怕都阿弥陀佛。
华哥看着外头记者来来往往,比以往热闹得多的景象,嘴里啧了几声:“今天这是什么阵仗啊?”
吴晓越和身边的几个新人看着那边的目光都有些向往,只幻想自己哪一天也能被那些叫业内形容比苍蝇还要烦人的狗仔盯上。只是临走到大门口,也没人对这一行众多俊男投以多少关注,反倒空地驶停的几辆车,叫那些蹲守的家伙们纷纷像嗅到了什么气味一样激动起来。
“唉让一让让一让让一让!”公司的保安也来拉防护,将吴晓越这一行人拦在主路之外,华哥在手下人面前这样跋扈的性格,对上他们却也一个屁都不敢放,吴晓越心中觉得讽刺,然而不等再想,便听那边的狗仔中骤然传出一阵惊呼,“是原上!!!确实是他!!!”
原上!?
吴晓越心中一凛,下意识看过去,便见在几个黑衣保镖的保护下,中间那辆保姆车的车门被拉了开,走下的确实是那个他无比熟悉的人。记者们蜂拥堵到了车边,相机的快门声连绵响成一片,原上站在这么多人里,却丝毫不露怯意,只微笑着整理外套,浑身散发出自信镇定的气息。吴晓越看得近乎呆滞,心中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当初他把试镜偶像剧的消息透露给原上后,吴斌清大发雷霆,言语间也曾透露过,说什么原上得罪了大人物要倒霉。吴晓越自觉跟原上关系不怎么好,但那时候却也由衷地为他担忧,后来吴斌清盯人越发紧迫,加上工作日程渐忙,他也就没有了再和原上联系的条件。紧接着原上便退赛了,吴斌清莫名被撤,江斜拿下了最终的冠军,签了别的公司,大家各奔各奔前程,再没相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再次相见故人。
原上看起来已经和当初在赛组里时大不一样了,旁边的华哥也在啧啧赞叹:“这也是个才出道没多久时间的吧……孙汉清真他妈命好,带的一个二个都说红就红。你们要是也能跟原上似的争气,我每天哪至于这么累死累活呢?”
说话间媒体蜂拥到了近前,原上和他们错身而过,吴晓越直直地盯着他,胳膊被华哥使劲儿扯了把:“时间来不及了!赶紧的回去换衣服!”
这一声怒喝瞬间打破了他不切实际的追忆,吴晓越恍惚了下,突然就看破了,脸上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容。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好像原上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吴晓越摇摇头,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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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白发还是一如既往的桀骜,原上在人群中瞥到这抹熟悉的身影,从公司出来回家的路上仍想个不停。他拉来孙汉清问:“我之前参加过一个选秀节目,里头有个叫吴晓越的选手,是不是也签在公司了?”
“吴晓越?”孙汉清一时被问愣了,发愁道,“你说的是《万物之声》那个节目吧,出来之后有水花的除了你就只有那个总冠军江斜了,我只知道江斜签到了明城影视,还出了首单曲,跟任平生合作的,被你的《追逐》压得一点市场都没有。至于什么吴晓越……”
副驾驶的木助理转过头来:“吴晓越么?前几周子公司送来的新编员名单里好像有这个人,分给一个B组的经纪了,原先生怎么会问起他?”
他虽这样问,心中其实也知道渊源,一个赛组出来的竞争选手嘛,彼此之间肯定会有点矛盾什么的。原上过去的那些负面消息他几乎都看过,吴晓越和原上同组同评委但关系不好的传闻有鼻子有眼,总不会空穴来风。一双旧仇,现在一个发达一个落魄,发达那个扬眉吐气了想翻翻旧账,木助理其实非常理解,都是普通人嘛。
原上想起自己在公司门口看到吴晓越被推推搡搡地带走,心中不免有几分怅然。吴晓越这人嘴巴不好,性格也别扭,但原上在《万物之声》呆的那段时间,也只有他真心地朝自己提供过帮助。更何况那孩子年纪虽然不大,对音乐却已经有了非常老辣的理解,在原上专业眼光的评判中,除了不会创作,实际上是不比总冠军江斜要差的。长得漂亮,又有实力,这样的年轻人,早生个十几二十年必然会遇上赏识他的专业人士培养力捧,但放到今天,也不知会不会永远明珠蒙尘下去。
原上打开窗户,让自然风从缝隙吹进来,望着窗外随车后逝的绿化带,目光中透出深思。当初的华语歌坛,可也是曾经出过红遍大江南北音乐的一块宝地!原上上辈子刚出道时,身边竞争的同期歌手哪个不惊才绝艳?可现在呢?又有多少作品能禁得住时间的洗礼?这是歌手的原因吗?不是的!
圈子越来越浮躁,受众的要求也日益走低,想红就得靠营销,于是大投资的烂作品越来越多,却偏偏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同样的回报率,一方三个月收回本金,而另一方却要三年才行,粉丝经济远比用心作品来钱快而容易,认真做音乐的歌手无钱营销,越发捉襟见肘,只能对市场妥协,再也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
想立刻改变市场,以原上目前的实力,仍然是蜉蚍撼树。他自己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朝孙汉清叹息:“咱们马上要开始筹备的专辑,不是有首歌也缺人配合拍MV嘛。我看干脆别找别人了,问一下吴晓越的经纪人,就他吧。”
孙汉清瞪大眼睛:“为什么?!”
木助理在心中琢磨了半天原上会怎么折腾那个小透明,闻言也顿时愣住了,目光凝在后视镜里原上的笑脸上。对方说的那张新专辑,就是四海集团和飓风唱片合作后推出的第一张海外试金石,在这种MV里让一个过去的竞争对手出镜?
原上只是笑着拍了拍孙汉清的头:“当初在《万物之声》的时候,他也帮过我的。”
木助理心中一震,再看原上,眼神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车开至家楼下,错过一辆停在路边被安保驱赶的黑色轿车时,他还主动朝看过去的原上解释:“这是周总的车。”
“周总?”原上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周展嚣?他怎么会在这里?”
“来找您啊,好几次了,不过秦董这安保严格,一直也没放他上楼。”木助理随口便说出了一个叫原上难以置信的八卦,“他前段时间还想直接飞美国找您呢,幸亏秦董有先见之明,提前让人扣住了他的护照,否则在国外防他,可就没有现在那么容易了。”
原上听完这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周展嚣这是有毛病吧?至于搞得那么不屈不挠么?他前些天还琢磨着攒够钱就买套房子搬家呢,有这么不安定因素,还怎么保证生活质量?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鲫鱼汤的浓香立刻将他的愁绪一扫而空。住在秦霍家虽然不那么自在,但两个厨艺惊人的慈祥阿姨已经足够弥补生活上的缺憾了。尤阿姨见到他,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查看,不住叨叨着瘦了瘦了,原上拥抱过她们后,便见秦霍正坐在餐桌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原上谨慎地问过好后,便不再触霉头了,只接下孙阿姨递来的热乎乎的鲫鱼汤,一口下肚,这些天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一向嘴甜会说话,立刻把两个阿姨夸得笑成了菊花,冷寂安静的房子一瞬间充满了光和笑,好像窗外夜景里霓虹灯都变暖了。秦霍远远坐在桌边,却感觉自己好像也被涵括在了这个欢快的圈子里,孙阿姨来给他盛汤时仍笑个不停,弄得他也不自觉感到了几分开心。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适应热闹的,毕竟在很久很久之前,父母还没去世的时候,他的家也曾这么的充满欢声笑语。
这些天绷紧的精神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口子,疲惫很快爬上四肢。秦霍失眠很久了,难得在没吃药的前提下感受到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被尤阿姨迅速捕捉到。尤阿姨方才一直在唠叨让原上休息,大约被哄忘了形,竟也大胆地朝秦霍啰嗦了几句:“秦董啊,不是我说你,工作是忙不完的,你年纪轻轻,又不缺钱?干什么要那么拼命?你看看你的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我去给你放热水,一会儿泡完澡饱饱去睡一觉,不要开电脑了!”
她说罢又虎着脸捏捏原上的脸蛋:“你也是一样,跑完澡去饱饱睡一觉,那么漂亮的小脸蛋哦,挂上黑眼圈女孩子就不喜欢了!”
原上笑嘻嘻地任她捏,尤阿姨又给哄得笑逐颜开了,秦霍却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推进浴室,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教训了?
热水微有些烫,泡得他出了一头汗,秦霍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鼓鼓的,涨涨的,酸酸的,麻麻的。
直至被第二天温暖的阳光唤醒,这种情绪仍经久不散。秦霍躺在床上,难得的深度睡眠带给了他精神前所未有的高效活力,每一细胞都像是吸足了饱饱的氧气,在身体里满足地晃动。他打开灯,床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和书房一模一样的全家福。
父亲和母亲站在幼小的他的双侧,笑容慈祥如冬日暖风。
拉开窗帘,宽广的街道、穿梭的车辆、远处林立的高楼和大片绿色的广场,候鸟成群从上空划过,飞往南方,半个城市都在脚下充满活力地生长。
原上……
他在心中忍不住叹服地定义,这真是个能让人莫名充满活力的神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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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饭局果然喝了个烂醉,吴晓越从床上爬起来时头痛欲裂,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出来找水喝,被茶几绊倒摔了一跤,倒叫疼痛唤醒了一点记忆。
一抬头,果然见华哥正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冷笑,几个同他平常关系还算过得去的艺人脸色也是怪怪的,其中一个看眼局势,捡了句话开腔:“吴晓越,不是我说你……怎么就这么点委屈都忍不了呢?王总昨天可生气了,一桌子人都好尴尬,你还是去道个歉吧,华哥夹在中间很难做人的。”
看着这些人全都是如出一辙的责难表情,吴晓越心中那股气突然就好像就冲破了桎梏,怎么憋都没法憋住:“道什么歉?谁爱道谁道去!那个死胖子昨天都他妈快把老子裤子给脱了,你们几个当时看热闹,现在还他妈说风凉话,是不是都他妈不要脸了啊!”
同期生们一时都被骂得很尴尬,刚才说话那人更是连眼神都飘忽起来,唯独华哥不受影响,冷冷地开了腔:“那你进什么演艺圈?”
他站起身来,矮小的个头像一座大山,严严实实挡住了所有光亮,压得在场诸人喘不过气来:“要脸?要脸就别指望吃这口饭!我他妈每天累死累活拉关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泼酒?骂投资商?行啊你吴晓越,你能耐!你厉害!你太牛逼了!你知道王总手上有多少资金吗?你知道他投资了多少部影视剧吗?他脱你裤子那他妈是看得起你!娱乐圈里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想上他的床!”
吴晓越坐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寒气入体,腿僵得爬都爬不起来。华哥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投来视线:“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在投资商面前还装腔拿乔的,我他妈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见到这些人不也一样各个都得赔笑脸拍马屁?反正我把话摆在这,今天晚上,你要不就打电话约王总出来道歉,要不就当做没这回事发生,只是从今以后,别再留我手下占资源了,庙小,供不起你这么有个性的大菩萨。”
手机响了起来,他垂首冷冷地看了吴晓越一会儿,终于转出去接电话。坐在那儿的艺人们避瘟神一般纷纷转开目光,吴晓越最后一丝对音乐的幻想终于被现实击得粉碎。他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好好唱首歌而已,为什么那么困难?
为了走红出卖自己这种事,完全在吴晓越的承受底线之外,他宁愿自己一辈子不红,也希望自己到死都是个赤诚干净的人。作出离开的决定后,吴晓越整个人都感觉无比的轻松,他艰难地爬起来,预备回房间收拾东西离开。然而还不等他跨出客厅的范围,华哥便突然又怪叫一声,转了出来。吴晓越抬起头,就见对方正挂着满脸的惊疑上下打量自己,许久之后,才略微不确定地开口:“……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和原上私下还有交情?”
看着华哥脸上突然出现的七分别扭三分讨好的笑,吴晓越也跟着愣住了。
第26章
钢琴流畅的旋律像一汪潺潺不灭的泉,气氛柔软温馨,明朗的琴音如同爱人憧憬的低语,带着轻灵的香气敲击耳廓,随即头也不回地曼妙飘开。吴晓越听得眯起眼,忍不住生出淡淡的怅惘之意,前方带路的孙汉清食指竖在嘴唇前轻轻的嘘了一声:“原上在练琴。”
在同一期赛程里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这是吴晓越第一次亲耳原上弹钢琴。对方的《追逐》和那次参加音乐会时被拍摄下的演奏他已经听过无数遍,心中的感触已经不是震撼两个字可以轻易概括的了,原上这个人简直就像一团会行走的迷,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到底是哪一天他已经记不大清,反正在《万物之声》海选节目前后,总策划吴斌清突然领回来一个不爱说话的瘦削青年,告诉所有人:“他以后就是你们的队友。”
瘦削青年目光怯怯的,穿一身很土气没品位的衣服,鞋又脏又破,发型也不像精修过的,可长得是真漂亮啊,一双眼睛时刻像能凝出水来,花瓣唇,白净的皮肤,说他是女孩子,恐怕也会有不少人去追的。
琴音突然从轻缓的节奏变得湍急起来,气势瞬间因为音乐的转变变得声势浩大,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对峙厮杀,又像是心灵在怒吼着发起革命,听得人不住随之热血沸腾。原上的手指好像在飞,极速的变调快得几乎只能捕捉到残影,在曲声上升到最慷慨激昂的最高点时,重重按下结束音符!
余音未散,原上低着头喘息,手从琴键滑下搭在腿面上,微微颤动。为了新专辑的筹备,他必须尽快投入基本功练习当中,每天练琴吊嗓十余个小时,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父母敲打学习的时光。别小看保持坐姿弹琴所需花费的体力,这具身体的原主没有足够的基础,他弹得稍微多些快些都很容易手指抽筋,头脑还需要在疼痛中迅速分析出下一次本能的按键,更甚者还要分神聆听乐曲以方便挑剔改正。
新专辑的十首歌,刨开收录的《追逐》,还剩九首,都需要他亲自编写,亲自参与全程创作。原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但他热爱音乐,苦苦熬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才能重新唱歌,再怎么辛苦,也是甘之如饴的。
孙汉清心疼极了,赶紧搓热手上去为他按摩指头,原上一回头看见吴晓越,顿时笑了:“来了啊。”
这声招呼和对方的笑容仿佛轻风拂过面庞,吴晓越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面前这个即便坐在那都显得光芒万丈的人如此遥远和陌生,后背被华哥狠狠戳了一下:“快叫原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