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快步往停在巷外的汽车走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顾先生”,回头见黄太太面上带笑地从巷子里走了过来,便停下脚步。
“顾先生,”黄太太到了近前,转头四下看了眼,随即压低声,“顾太太住过来这么久,我从没见她晚上出去过,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头画着那些什么建筑图纸。也就你的那位五妹来这里有走动。我怕她闷,就拉她来我家打麻将,认识了几个太太,也算散个心。最近别的事都没有,就是前些天,边上有个开米店的掌柜朝我打听顾太太,我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说去年死了太太,要是顾太太无主,他就叫我给他说事儿。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那位顾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顾太太想必也同样出身高人一等。你一个开米店的也肖想,简直癞□□想吃天鹅肉,真真是可笑。我就说顾太太有先生,只是先生最近有事出了个差不在家而已,那人才被我给拦走了。我见他走时还一脸可惜的样。我这几天就一直等着你来,想跟你说一声哪。”
顾长钧双目微微眯了眯,看了眼自己刚才出来的那条巷子,从身上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黄太太,道:“黄太太,多谢你有心了。”
黄太太看了一眼钱,慌忙摆手:“上次你已经给了我不少了。哪能再拿您的钱哪!”
“应该的。”顾长钧微微一笑。
黄太太忸怩了下,终于还是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衣兜里,连声道谢,跟着又道:“顾先生,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但禁不住有心的惦记哪!顾太太年轻又貌美,虽说深居简出,但单身一个人进出久了,难免还是招人的眼。这回是开米店的,下回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你们夫妻嘛,哪里来的隔夜仇,别说只是闹了生分了,我还见过离婚七八年了前头男人死了,女人还回去给哭灵守孝的呢!人伦纲常,那比天还要大。我是觉着,让顾太太这么一个人住外头,有些不妥。我要是说的不对,您别往心里去。”
顾长钧不语。黄太太又说了几句,最后再次信誓旦旦,说只要顾太太在这里住一天,自己就会留神一天,顾太太家里若有事,会及时通知他,叫他放心就是。
顾长钧点了点头。转头再次看了眼那条巷子,转身上车开走了。
☆、第44章
萧梦鸿这一晚上气闷的头疼,第二天见到了林良宁,接过他做好的测绘整理报告,一边听他解说,一边低头默默翻看。末了听他在旁又道:“顾太太,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最近太过疲累吧?我母亲有个很好的食补方子,以前心疼我读书辛苦,时常做给我吃。你要是要,我回去了管我母亲问。”
萧梦鸿便合上报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小林,你跟我做事有些时候了,觉得怎么样?”
林良宁微微一怔,随即道:“很好。顾太太你不但建筑专业堪比大学教授,甚至比教授还要令我敬服,而且你人也很好。”
萧梦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替顾长钧做别的事?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小林,你是和我共事的。不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
林良宁仿佛愣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脸迅速涨的通红,道:“顾太太,我想你在中间大约是有什么误会了。顾先生并没有要我监视你。他离开北平前,倒确实来找过我一回。说顾太太你是女子,在外做事多有不便,叫我多帮着做那些需要奔波的事,免得你太过辛苦。最后说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了解决不了的事,就叫我通知他。我想你们是夫妻,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答应了。但他走了后,因为没事,我一次也没联系过他。就恰好前几天,顾先生打了个电话给我,问你的近况。我就把你新接了薛先生位于燕郊的厂房建筑设计的事情告诉了他。顾太太,您刚才这样问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梦鸿愣了。
林良宁略一迟疑,露出些羞愧之色,吞吞吐吐又道:“不过说起来,顾太太你质问的也没有错。我之前确实……接受过顾先生的帮助。我父亲从前摇柴船出身,几年前没了。这几年都是我母亲辛苦供养我读书。前些时候她生了内病,看了好些中医不显效,说只能动手术。顾先生就帮助我将我母亲安排送进了协和医院,医院里正好有一个慈善减免项目,医药费也得以减半。我母亲现在已经病愈出院了。所以我对顾先生很是感激。但是顾太太,我绝没有要充当顾先生的耳目去监视你。我听你的口气,你这是……要解雇我了吗?”
林良宁说完,忐忑地看着萧梦鸿。
萧梦鸿顿了下,忽然有些后悔,更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感到歉疚,便道:“不是。你继续好好做事吧。是我刚才失礼了,不该这么向你问话的。我向你道歉。”
林良宁松了口气,立刻点头道:“顾太太你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谢谢你继续让我帮你做事。”
萧梦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
林良宁的解释,萧梦鸿凭了直觉相信,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
她很看好林良宁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潜力,合作过一段时间后,也欣赏这个青年的务实和肯干,把他是真的是当成团队伙伴来看待的。就是因为这样,昨晚突然得知他竟然被顾长钧给收买了用以监视自己,这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对这两个人都同时觉得厌恶到了极点。
现在事实证明应该是自己昨晚想偏了。按说,既然这样,心里那个一直堵着她的疙瘩算是消了,她心情原本应该好些才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晚,她现在非但没好上一丝半点,反而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生了病一样,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和林良宁说了声,提早就回去了。从电车上下来,回到三井巷朝家门口走去时,正好看到黄太太的丈夫,那位在报社当编辑的黄先生和另个戴眼镜的男子一道出来。
看样子,那位戴眼镜的似乎是黄先生的同事或者朋友。
住了这么些时日,萧梦鸿和黄先生也认识了。迎头遇见,便朝他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
黄先生回了礼,边上那位戴眼镜的男子目光落到萧梦鸿脸上,盯着她看了几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萧梦鸿走过去了脸,他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梦鸿感到有些疲惫,只想早点躺下休息一会儿,也没在意旁人,和黄先生打过招呼,自己开门就进了屋,随即关上了院门。
……
萧梦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黑透了,快晚上九点。
睡了一觉让她精神感到终于恢复了些。她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来到厨房找了半晌,找到半包开了封剩下的永庆祥机器面,边上还有把几天前买来没吃完的蔫了吧唧的青菜。虽然实在没吃的*,但肚子饿是真的,也只好点了洋油小炉烧水,等水开了下一把面下去,再把青菜丢下去,煮好一锅面,忽然想起橱柜罩里好像还有半个剩下的红肉洋罐头,拿来下面也聊胜于无,便过去打开罩子拿出罐头,正要挑出里头的肉,赫然看见罩里哧溜哧溜爬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蟑螂。
曾经几何时,萧梦鸿也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类似蟑螂的生物怀了一种天生的恐怖厌恶感。只是多年独自生活下来,早练就了见惯不怪的本领,见有蟑螂在□□地盘,顺手将手里那个铁罐扑着压了下去就碾死了,随后拿了张纸,垫着拿了蟑螂尸体,疑心这个启封了的罐头也早被蟑螂爬过,一并给丢到了杂物桶里。收拾完后,捞起面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放下碗筷盖好锅盖,打算等到半夜饿的受不了时再回来接着吃。
现在先去继续这个效率不好的白天里所没做完的工作。
……
旧日北平人请客,当数大都同丰堂、会贤堂,都是鼎鼎有名的中式大菜馆。如今早不一样了,北平最有名的饭店,不再是中式饭馆,而是六国饭店、德昌饭店、长安饭店,提供的是西式大餐,内部布置的雅洁舒适,吃饭时预备香巾,使者彬彬有礼,着装整齐。而这几家之中,又以六国饭店为首,政客达官宴会寓宿,均以此为大本营。
今晚六国饭店最好的伦敦雅座包厢被陈东瑜逢喜包下请客。请的全是军部关系要好的同僚。刚回北平没几天的顾长钧自然也在座。铺了雪白餐桌的长条桌上,只听不断发出刀叉声刮擦盘碟的声音,众人谈笑风生时,一张姓军政部部长忽然丢下刀叉,命立于一侧的侍者取筷来,道:“我就不知道了,何以番菜大行其道?听说连总统夫人也常在府邸里举行番菜餐宴。总统夫人的番菜滋味如何我是没尝过,只是陈总参,不是兄弟我拆你今天的请客台,这里什么豆汤什么牛排,味道一般般不说,刀叉用的我也是吃力!还不如拿双筷子我来夹的顺手!”
包厢里笑声大作。一秘书长笑道:“这话说的,豆汤是荷兰豆汤,牛排是约克郡布丁配小牛排。有谁见过吃西餐用筷子的?张部长你也算是开了先河,就不怕我们长钧老弟笑你?”
张部长对着顾长钧道:“顾老弟,兄弟我泥腿子出身,也想开通文明世界性,奈何实在吃不来番菜,你担待些,别和这些人一样拿兄弟我取笑。”
顾长钧笑应了两句,起身出了雅座往洗手间去。
……
六国饭店力求奢华,要与寻常饭店区别开来,洗手间也布置的雅致。洗手台旁竖立了一面人高的法国式长镜,供客人洗手后整理仪容。
叶家二少爷叶舜郅如今已进了警察局在做事。也是巧,今晚也与一群友人在饭店里请客吃饭,方才喝了许多的洋酒,醉醺醺地和一个姓刘名子青的一道来洗手间解手。两人平日一起出入风月场所,说话自然毫无遮掩,一面解着手,嘴里继续着起先的话题。
“……叶少爷,说你最近在帽子胡同里养了个雌?还丢下新婚太太天天过去?莫非是绝世美人不成?我倒真想见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雌儿能把你迷成这样。”
叶舜郅有些得意:“绝世美人不算,不过于我来说,确实是块宝贝肉啊……你见了就知道,这雌儿和萧家的那个女儿竟长的有几分肖似,我头一眼见就惊了。”
刘子青一怔,随即哈哈地笑:“早知你对萧家的小姐念念不忘,之前还在这饭店里为了她一幅旧画一掷千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如今早嫁入顾家了。怎么,萧小姐你得不到,现在弄了个替身你也当宝?”
“你不知道,这个雌儿确实懂事。肖似不说,知我养下她的缘由,在屋里就拿她名字自称,打扮也是处处模仿,惟妙惟肖,至于床上……”
他声音蓦地压低,“更不用说了……眼睛一闭,听她拿腔作势的,也跟搂着真身差不多了……”
刘子青笑声更大:“叶少爷不愧是情种。艳福不浅,得了梦中情人,足够消魂哪!”
叶舜郅已经解手完毕,转身走到盥洗台前开了龙头洗手,水声哗哗里道:“可惜终究不是真的那个人,搂着时滋味还是差了一截的……”
刘子青已经洗手完毕,到那面整理镜前拨弄着头发,忽然看见穿衣镜里,照出身后的入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个人,此刻正将目光沉沉地投了过来。
刘子青顿时大惊失色,认出这是顾家的那位四少顾长钧。见他神色阴森森的,显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和叶舜郅的两人对话。
洗手台前的叶舜郅却还丝毫不知,依旧背对着,口里叹了声气道:“你不知道,起头那阵新鲜过去,也就这样了。不过养了这么一个雌儿,倒叫我对她更是勾心勾肺地放不下了。我听说她和顾家的那个仿似还是不和……如今还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男人的事了……”
刘子青急忙在边上用力地咳嗽提醒,叶舜郅丝毫不觉,嘴里继续道:“……上回美国大使馆外又远远看到了她一眼,倒更叫我觉得可爱了。什么时候真能得到她,就是叫我折寿我也是心甘情……”
他嘴里最后一个“愿”字还没说出口,后颈蓦地一沉,整张脸就被摁到了洗手槽里,龙头水哗哗地吐着,朝他满头满脸地浇灌了下来,五官七窍瞬间充满水,叶舜郅被呛的如同溺水之人,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只是整个人仿佛是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丝毫挣扎不动,半晌,呛的就要晕厥了过去时,才觉到压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一松,人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叶舜郅捂住犹如爆裂的喉头痛苦地咳嗽,满头满脸的水,连浆的笔挺的领口也湿了大片,瘫在地上狼狈不堪,等稍稍缓过一口气,闭着*难以睁启的眼睛破口地骂:“哪个□□的对我背后下手……子青快去把警局兄弟们都叫来,别叫他跑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
他强行撑开了眼,话音忽然就断了,脸上表情也仿佛被什么定咒给咒住了一样。
他看到顾家的那位四少爷顾长钧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正俯视着自己,目光冷漠,面色森然,犹如佛殿里的一尊张目韦陀。
叶舜郅仰头看他片刻,慌忙朝还呆立在一旁的刘子青看了一眼,露出乞救之色。
刘子青脸色僵硬,立着不动。
叶舜郅渐渐现出惊惶之色,忽见顾长钧略提裤管,慢慢地蹲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一缕微微的笑,声音也颇是温和:“叶少爷,就刚才,你倒是说了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些,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叫我听听?”
他说话时,庞带淡笑,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射出冰冷残忍的光。
叶舜郅也是个乖张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顾公子,你想必是听错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是单单不肯说给我听了?”
顾长钧声音极是冷漠,随手般地掸了掸方才溅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颗水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凶光,反手一把钳住了叶舜郅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几步拖曳到那面仪容镜前,摁着他头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哗啦声里整面玻璃碎裂开来,地上到处溅满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玻璃渣子,叶舜郅头开破绽,血污满面,大声地惨叫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