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姬瑾荣突然觉得,能尝一尝这样的火烤出来的食物,尝一尝滚烫又鲜美的肉味,活在世间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他第一次没听老太医的话,和魏霆钧坐在火堆边烤鱼。
魏霆钧见他有些好奇,边杀鱼边向他展示从哪边下刀才又快又好,不会割到胆儿。
魏霆钧心有余悸地说:“你肯定没尝过穿了胆的鱼,小时候我自己偷偷捞了我爹的鱼去烤,结果弄破了鱼胆儿。辛辛苦苦地烤了老半天,一咬,整个嘴巴都苦透了,恨不得把不小心吞进喉咙里的鱼肉都吐个干净。就为了那条鱼,我还挨了顿狠打——”
他听得津津有味。
魏霆钧出身行伍之家,每回跟他说起以前的事,最后总是以“我挨了顿狠打”为结尾。明明挨打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家伙却说得眉飞色舞,好像以“我在同辈中被打的次数”最多为荣。
他觉得男孩儿就该像魏霆钧这样,能吃能喝,能跳能蹿,每天忐忑着被父母揍,一天不被揍却又觉得皮痒,非得闹腾点什么事才舒服。
不像他……
他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沉黯,轻轻地一笑:“所以你练出了这手杀鱼绝活?”
魏霆钧大点其头,恬不知耻地夸起了自己:“对,论这手杀鱼功夫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我。”
他在魏霆钧的指示下学着烤鱼。
魏霆钧不知道他吃了这鱼会多严重,更不知道他围着明火烤这么久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兴致勃勃地带他玩儿。
他知道后果是什么,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跟着魏霆钧玩。
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
左右他一年没几天是好的,也不怎么在意。病痛缠着他太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它的折磨,想想那烤鱼焦香鲜美的滋味,觉得挨这一次病还是值得的。
魏霆钧却不一样。
魏霆钧在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又被老太医禁止入内好几天之后,终于从老太医口里听到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弱。
不仅雪不能碰,冷水也不能碰,明火也不能烤,有滋有味的食物更是不能尝半口。
对于寻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必须隔绝在外。
魏霆钧趴在他床前哭了很久。
魏霆钧就是这样的,想闹腾就闹腾,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藏起情绪,怕他看了太过难过或者过于忧虑。
只是后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麻烦一桩接着一桩,困境一重接着一重——
魏霆钧才会变成那个人人畏惧的“血修罗”镇国将军。
除了离京后在他屋外哭的最后一场,魏霆钧再也不像少年时那样爱哭,更不像少年时那么爱笑爱闹。
经过疆场浴血的洗礼,他的心仿佛也变成了一颗冷硬的石头,谁都无法动摇他、影响他、改变他——
即使是在他面前,魏霆钧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藏着一抔雪带给他看,烧起一堆火带他烤鱼。
相反,魏霆钧总是拦下所有试图给他带外食的人。
那个直来直去、冲动又热情的少年,仿佛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姬瑾荣微微失神。
邵峻英杀完鱼调好调料,瞧见的便是姬瑾荣那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姬瑾荣正透着他看着别人。
这种感觉并没有让他觉得妒忌或难过。
正相反,他想要立刻将姬瑾荣拥入怀中。
邵峻英皱着眉看着沾着鱼鳞和鱼血的围裙。
他现在还不能抱姬瑾荣。
邵峻英走了过去,俯身轻轻亲吻姬瑾荣的额头。他喊:“阿瑾。”
姬瑾荣缓缓回神。
他对上了邵峻英的眼睛。
眼睛不像,鼻子不像,嘴巴不像,可那眼底的温柔和深情却从来不曾改变。不管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他都这样爱着他——也许他还没有填满邵峻英的整颗心,可邵峻英确实已经把他所能给的全部都给了他。
姬瑾荣回亲邵峻英。
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巴。
每亲一下,他们之间仿佛都涌动着汹涌的暗潮,可是他们依然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
邵峻英说:“阿瑾,等我忙完这几天,你和我一起去看我师母好吗?”
邵峻英的师母,自然是他教官的妻子。连沈老都见了,多见一个家长又有什么?
姬瑾荣说:“好。”
邵峻英说:“你也很久没回过柳昌市那边了,到时我陪你回去一趟。”他握住姬瑾荣的手,“我以前的做法确实不对,那时候我——”
姬瑾荣说:“那时候你傻,把我妈他们都给得罪了,以后你想真正获得他们的认同可不容易。”
邵峻英听到“以后”两个字,心中一阵感动。
在遇到姬瑾荣以前,他从来不敢去想“以后”两个字。他是哨兵,哨兵是没有资格谈“以后”的,他们几乎等同于没有未来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有向导的父母隐瞒向导的觉醒,害怕自己儿女被迫和哨兵结婚。
可是现在他敢想了。
姬瑾荣的出现,让他每一天都想着他们的未来。他再也没有退路,因为他一后退,站在他身后的姬瑾荣就会陷入险境。
邵峻英说:“我会努力的。”
邵峻英回到厨房,把鱼做好端上桌。黑鱼刺少,肉质鲜美,配上酸甜的调料,每一口都挑动着舌尖的味蕾。
姬瑾荣吃得心满意足。
*
又忙碌了三天,邵峻英终于闲了下来,和姬瑾荣一块休假一天。
姬瑾荣乖巧地跟在邵峻英身后登门。
邵峻英师母是个温柔的女人。
一看就知道她从小被人捧在掌心养大,结婚后又被丈夫如珠似玉地宝贝着,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年轻。直至邵峻英教官在执行任务时牺牲的消息传来之后,她眉宇之间才多了几分愁绪和坚强。
姬瑾荣见到人就知道该怎么表现,没一会儿就把邵峻英师母哄得眉开眼笑,带着他进厨房忙活。
邵峻英师母见姬瑾荣动作娴熟,既高兴邵峻英找到了适合过日子的人,又有些心疼姬瑾荣年纪轻轻就把活儿干得这么熟练。
这要是首都那些世家子弟,哪个能做到这一点?无非是从小就练了起来,才有这么熟练的刀工和厨艺。
一顿饭吃下来,邵峻英师母对姬瑾荣已经彻底满意了。听完姬瑾荣曲折的身世,邵峻英师母摸着姬瑾荣的脑袋说:“真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
明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身世,却没有变得偏激,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反而有着宽阔而仁善的胸怀,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必然会有大出息的。
邵峻英师母瞧了邵峻英一眼,说道:“倒是便宜这小子了。”
听到邵峻英师母喊邵峻英“这小子”,姬瑾荣有些忍俊不禁。
不管孩子已经多少岁,在长辈眼里他终归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