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干脆坐起来,打开车窗缝透气。大山深处一片漆黑,偶尔闪过去一盏不怎么明亮的路灯。昏黄的,像蹲在墙角吸烟的农民。
车辆拐出逼仄的山谷,前方豁然开朗。沉寂了半个多小时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蹦出几条未读消息。
「几点到?」
「在哪里?」
「怎么还没来?」
尽管不大情愿,陆离还是解锁了屏幕。
「多拍了几条,还在路上,有什么事能明天再说吗。」
对方似乎一直在守着他的答复,没过多久,署名沈星择的气泡又弹出了两条。
「等你,待会儿直接来我房间对戏,711。」
「有宵夜。」
又是对戏又是宵夜,一看就知道没有推脱的余地。
陆离叹了口气。沈星择如今咖位比他大,这次又是过来帮衬客串的,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怎么还能拒绝。
他又简单回了个“好”,就把手机丢到一旁。
听见响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刻回过头来。
“陆哥醒啦,要喝水不?”
这是剧组给陆离安排的生活助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灵活乖巧的小胖子。平时大伙儿总是“小肥鹿”、“小胖鹿”地叫,倒也不知道大名是什么。
陆离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几点了?”
“十点半,不过也快到秋山基地的入口了。离宾馆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小鹿正说着,只听一声轰鸣,一辆打着远光的半挂车从对向车道呼啸而过。十二个轮子的大家伙,火车似的,就连剧组的商务车也相形见绌。
陆离边喝水边扭头看:“这车也是秋山的?”
“哪儿能啊……应该是附近矿上的。不过听说矿山都要关停了,这一片以后专门搞旅游。”
陆离也不是真想知道这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解个闷儿。心里头却又回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金琮奖,他暗暗期盼也有三四年了。这次的这部戏,类型题材都很合适,角色也能讨得那些学院派评委的欢喜,有很大希望入围提名。但是再过一个月,沈星择的新片也将上映,声势浩大的预热已经开始。万一半道上被那厮截了胡,又该怎么办?
陆离的眼皮突跳了两下,恍惚间,又是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
他被灯光晃眼回过神来,听见小鹿正在絮叨着什么。
“……陆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妈答应我去报名了……”
陆离张了张嘴,勉强想起了小鹿一直想报考中国电影大学。前阵子听说一直在和家里软磨硬泡,现在看来,家里人也还是宠得紧。
“那是好事。”他言不由衷地笑笑,“以后就是我师弟了。”
“谢谢师哥鼓励!唉,其实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我都想好了,一次最多报五个系,我全都报上……反正我没什么基础,表演系是不敢指望了,能读个灯光、舞美什么的也好哇!”
虽然嘴上说着不抱期望的话,但是小鹿弯弯的眼睛映着一晃而过的路灯,比流星还明亮。
年轻就是不一样,什么梦都敢做,什么路都敢闯。这倒是有点儿自己当年的风范——陆离端详着小鹿那张白胖馒头似的侧脸,慢慢觉得亲切起来。
话说回来,这小子五官其实还挺周正,个子也不矮,减掉个几十斤也许还真是个小帅哥。只可惜,中影这种国内顶尖的艺术学府门第森严。有些人复读了三五年却依旧拿不到一张薄薄的文考证,更何况是一个临时抱佛脚的小胖子。
这边陆离正在感叹,车辆已经开始变道,准备驶下高速。突然间,从左边的车窗外又射过来一道光。
当陆离意识到这并不是路灯光的时候,车内已经被照得一片通明。
搁在一旁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跳出的气泡上只有三个字——
「我等你。」
可陆离已经没有时间回复了。在如同黑白胶片电影一般荒诞的视野里,他看见一辆大卡车翻过了隔离带,一头朝他们冲来。
随之到来的巨响振聋发聩,他扒住车门的手腕被硬生生震脱了臼;紧接着身体在车厢里横飞起来,先是磕在了车顶上,又朝着后窗玻璃撞去,最后卡在了变形的座位边上。
有点奇怪——其实陆离并不觉得痛,他只知道自己的腿和手多半都折断了,头皮也许裂了几个口子,有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进衣领里。
车厢里头一片昏黑,唯有他的手机依旧亮着,沈星择似乎还在发送着消息。
陆离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视野立刻罩上一层鲜艳的血色。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努力想要去捞起那最后的一丁点儿亮光。可是车窗外,那满满一车的矿石已经雪崩一般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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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有到无、再从到有,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陆离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漆黑的、悠长的隧道里。两端都见不到头,又仿佛都有无尽的路可以走。
慢慢地,隧道一头有了光。起初像是一颗小星,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一趟列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陆离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明晃晃的列车上,每一扇车窗里都映出了一个自己。从小到大,从稚嫩到老成。他还没来得及回味,最后的窗户也一闪而过。
隧道又重归于黑暗,却也没有沉寂太久,因为不远处又走来一个发光的白影——是那个名叫小鹿的孩子,胖胖的脸上依旧笑容灿烂。
陆离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撞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重叠、穿透,然后朝着隧道的另一端走去。
陆离继续扭头去看。小鹿消失了,他看见的却是自己的背影。
他自己的背影,正在朝隧道的另一边走去,甚至还挥手作别。
愕然间,陆离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这时眼前亮起一片白光,紧接着他就像是被抛进了洪流里,地转天旋起来。
不知“漂浮”了多久,一切最终归于平静。首先是脊背下方有了贴实的感觉,然后沿着脊柱的肌肉、血管和皮肤也一寸寸地苏醒了。
肺部收缩带动了气管的痉挛,继而牵动着全身剧烈抽搐起来。陆离像是一条被钓出水面的大鱼,猛地张大了嘴和眼睛。
眼前不再只有黑暗。白的墙、帘,白的天花和灯管。他躺在床上盖着薄被,房间里开着冷气。一只胳膊正在输液,另一边的床头放着仪器。
陆离试着挪动身体,但浑身像是被碾碎了骨头,又往皮囊里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不禁担忧起自己是否还健全完好,直到一阵开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围绕着病床的布帘被掀开了。一个神色木然的陌生中年妇女,提着一兜苹果走了过来。
陆离与她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女人那干涩的嘴唇颤动起来,憔悴的脸上忽然就有了光。
她随手将水果往床脚一丢,快步跑到床头边。
“宝贝,身体怎么样?哪里疼……”
陆离有点愕然,可他急于寻找更重要的答案。
“我的脸——”
他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变调,嗓子干得像是堵着一把冒烟的稻草。
中年女人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她颤抖地抚摸陆离的脸颊,又他额头上频频落下亲吻。紧接着,陆离觉察到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额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