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默了一刹那,脑海里浮起了夏薇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林先生,这些东西我只敢和你交代了,如果换了其他人恐怕会送我进精神病院……在前世最后那一段时间,我的心理生理都濒临崩溃,甚至出现了大段的记忆空白区。并且不仅是如此……我渐渐的发现,在这些自己丝毫没有记忆的时间段里,‘我’似乎仍然保持着神智乃至行动能力……甚至能一一躲避开在清醒时有意设下的监视设备。当时我已经草木皆兵,谁也不敢相信。这些监视设备全是我亲力亲为,一点也没有泄露给别人。这、这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身体里苏醒了另一个人,她能自由的浏览我的记忆……”
他的眼前闪过了白林的影子。
“现在还不能确认她是否服用过BA药丸。”林简低声道:“唯一能确认的,是她身上曾经有与服用BA药丸后相似的症状,并且还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而且从她的回忆来看,BA药丸恐怕还有操纵神智的功效。”
江飚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眯了眯眼睛,谨慎的问:“控制神智?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可以让被控制的人在清醒是几乎毫无察觉,而且在被控制后能够自主行动。自主行动的记忆也不会背受害人察觉。”林简道:“某种程度来说,已经近似于第二人格了。”
林简的话完全出乎江飚的意料,他的脸上立刻泛起了惊愕与震骇的神色,下意识提高了嗓门:“你确定?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也算是见过几种迷幻药催眠药,没有哪一个有这种功效的。它们最多也就能放松人的警惕,麻痹神经中枢而已。在这种状态下受害人根本已经没有了行为能力……可以自主行动?我看夏薇恐怕是在夸大其词。”
“她又有什么动机夸大?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林简淡淡道:“所谓的‘被控制’,只是我从她的话里总结出来的而已,真实结论也未必如此……更何况想让操纵人自如行动并不是什么难事,药物或许做不到,但有些东西——”
话音未落,病房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一个戴着口罩的脑袋从门外伸了进来,瓮声瓮气接下了林简的话:“——但有些东西,却未必做不到。”
说罢,他缩回头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而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飚毫无形象的张大了嘴,直愣愣的盯着林简。
“这是……”他哑声道。
“小法术,起作用的时间是二十个呼吸。”林简一脸平静:“在这二十个呼吸内他所做的一切,清醒之后都不会有任何印象。”
那一刻江飚的神色实在是难以言喻,就好像是迎面被林简打了一拳。他抹了一把脸,瞪着林简的眼神里已经掩饰不住张皇失措,声音与嘴唇都有些发抖:“真有这种东西?”
“至少我知道有一个。”林简轻声道。
“那麻烦大了……”江飚揉了揉脸,语气中已经满是焦虑:“如果真有这种玩意儿,那现在监护病房里的那几个几乎可以立刻就脱罪。而且还可以没有记忆——这简直是把干刑侦的往死路上逼。”
他锤了锤太阳穴,抬头朝林简挤出了一个苦笑:“我有些后悔来盘问你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林简静静的说:“与其被真正的罪犯蒙在鼓里,或者抓住替罪羊沾沾自喜,不如直面残酷的现实。再说了,如果视而不见的话……警方不会真以为医院发生的那些东西只是一场袭击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掺和得太深好。”江飚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不过无论如何,操纵他人神智发动袭击都算是打破了上层政治的潜规则了,我们的压力也要小很多。不过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体加强监视了。”
他抬手遮住了双眼,静静的垂下头去,从手指的缝隙里凝视地板,似乎正在苦苦地沉思。片刻后江飚放下手掌,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林简。
“我需要您的帮助。”他道。
林简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有了预料。他徐徐道:“请讲。”
“这间医院里非富即贵,全部都是心高气傲的主。”江飚目光炯炯:“如果集体加强监视,不知道会激起多大的抗议声浪,我们也很难办事。如果始终不告知的话,又涉及到法律问题……但人总有自己的软肋。从前几天医院的记录来看,能让这些显贵名流信任低头的,林先生你恐怕算一个。”
“所以你希望我去说服他们。”林简道。
“不错。”江飚道:“虽然可能比较冒险,但——”
“我答应了。”林简直接截断了他的话:“江警官不用这么多顾虑。如果让幕后黑手就这么逍遥法外,我也会寝食难安。现在咱们是在同一条船上。”
送走颇为感激的江飚后,林简在床上独自坐了五分钟。然后他直起身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好啦!”
门又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医生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脸几乎已经被口罩与帽子遮去了大半,但如果江飚在场,大概还会认出这张脸来——毕竟仅仅一刻钟前,这张脸突然闯进了房门,说了一句让他大为惊骇的话。
医生在林简的床前站定,然后伸手摘下了厚重的口罩,露出了一张轮廓深邃的脸。他揉了揉下巴与鼻梁,擦掉了上面被捂出的汗珠,低声道:“怎么样?”
“一如预期。”林简颇有些得意:“已经准备安监控了。”
“是么。那倒是真挺顺利……”苏洛沉吟道。他将口罩团成了一团,随手扔进了林简床边的垃圾桶里,突然又道:“那……夏薇说的精神操纵,真的存在?”
“我不知道。”林简诚恳道:“但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否则也不用麻烦你去演这场戏了。不过BA元素也不在我的所知之内。说实话它有什么古怪我都不稀奇。”
第92章 白林
林简的顾问工作在江飚拜访后的第二天开始了,他的病房迅速向菜市场的方向进化,无数的警察医生进进出出,给尚且‘重病在床’(“我们可以给你算工伤,按时间发补贴。”江飚说:“而且‘警方顾问兢兢业业积劳成疾’也是个可以上上社会版的新闻爆点,我已经约了记者了。”)的林顾问通报案件的进展,并提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让他占卜一下在高大冠聚会时被缴获的几台机甲的源头,林简不得不费力向他们解释,占卜这种东西的限制实在很多,如果没有更多的情报,他算出的可能只是机甲矿石的原产地。
“更多的情报?”前来交涉的国防部专家摇了摇他油光锃亮的头,“这几台机甲的设计怪得很,连和外部沟通的信号装置都没有。短时间内没办法逆追踪啊。”
“那我也是束手无策了。”林简有气无力地说:“占卜必须要‘有所求’,你们这么乱来是不行的……”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大开,江飚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板得就像得了某种肌肉坏死症。他左右望了一眼,大步迈到了林简窗前,低声对他说:“白林醒了。他要见你。”
两日前,白林主动服下BA药丸而几近‘成仙’,之后精气衰竭元神耗散,一睡过去再也叫不起来。偏偏他又是至关重要的警方证人,这样迟迟不醒简直是对办案人员的精神折磨。林简这两日迎来送往,就曾在话里话外听到过不少警官医生的抱怨。现在关键证人终于清醒,而焦灼多日的警方却居然按下了性子,允许他见一个案件外围的“顾问”?
林简有些微妙的挑了挑眉毛,尚未来得及措辞回应,就听到门口咚咚的脚步声响,而后萧振衣与苏洛前脚跟后脚的迈进了敞开的大门,他们的表情也很凝重僵硬,眼神与中却带着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欲言又止——就好像是在竭力隐藏着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情绪。
“白林着急要见你,非常急。”萧振衣开门见山:“你现在有没有空?”
“不太好吧。”林简委婉道:“要见我有的是时间,但警方那边不是等着证词么?不能因私而害公……”
“喔这不存在。”萧振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神气变得有些古怪:“白林醒来后颠来倒去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要与我们单独谈一些……私密的东西。在谈完之前,他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他特意在‘私密’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林简的脸有些僵。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私密’会是什么。不过……
“在医院里谈隐私……其实不太方便吧?”林简更加婉转地说:“来日方长……”
“这林先生也不必担心。”站在床脚的江飚干巴巴开了口:“白秘书说了,只要谁敢监视,发现一个监视装置他就在证词里随机说一句假话,能不能分辨出来请我们尽力。而且白秘书好像还有了别的本事——他当着我们的面背出了病房里所有监视器的方位,其中一半以上是最新科技,保密性一流。”
他冷冷地看了林简一眼。
林简觉得自己有些躺枪。毕竟当初给白林服BA药丸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细算起来江飚至少是个默认,责任没那么好推卸干净的。再说谁能料到那种东西效力竟然如此持久呢?整整两天,就算是卧床休息也该把药物代谢完毕了吧?所以——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掀开了被子。
“走吧。”
白林的病房已经不是两天前他们离去的模样了。为了让这位昏睡的关键病人尽快醒来,焦躁得头上生包医生与警察已经把这里布置成了一个医学仪器展览馆。整整十二台冷光凌冽的机器绕着病床呈半圆形齐齐排开,从机器的边角管道里蔓延出的塑料管与电线错综而复杂,像土壤深处杂乱纠结的树根,匍匐着向病床上的人聚拢。
他们小心翼翼的绕过一层层的电线与管道,终于看到了病床上的白林。他几乎已经完全被透明的管子与红光闪烁的探头淹没了,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塑料钢铁的衣服,唯一能从管道与红光中露出来的只有他紧闭双眼的面孔,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他们三个停在了床脚(床头已经被两台内脏活化仪给塞满了),在白林的脚前排成了一条线,然后一起朝床上探出头去,想隔着导线与管子看看病人的脸——不过因为角度问题,这姿势看上去倒像在沉痛默哀。
“你们来了。”白林说。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还带着长久睡眠后的恍惚迷茫。他没有张开眼睛。
萧振衣望了望白林的脸色,道:“你找我们……有何贵干?”
“自然是有很重要的事了。”白林淡淡道,他在枕头上动了动脑袋,将脸歪向了林简的方向,他用紧闭的双眼“看”着林简,忽然朝他开了口:“林先生,你病号服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件格子睡衣啊?”
林简愣了一愣,下意识地便要点头,脸上却骤然涌出了惊愕之色。他垂下头去扯直衣襟,只看到了他那件出奇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的下摆,贴身穿的黑格子睡衣被病号服遮得严严实实,哪怕从脖颈与胸口都丝毫不能看见。
那闭着眼睛的白林又是怎么看见的?
没等林简反应过来,白林已经将眼睛偏向了他身旁的萧振衣,轻飘飘地说了第二句话。
“萧先生,你兜里用来占卜的扑克牌……是不是少了一张。”
“……你怎么看到的?”
萧振衣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盯住了白林。
白林没有理会萧振衣的目光,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上翘,弯出了一个虚弱而恍惚的笑容,一如他此刻茫然的声音:白林缓缓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瞪住头上的天花板,哑声道:“看来我没有搞错……果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