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担心会被拒绝。
好在……
这位老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点点头说:“那就谢谢你了。”
他顿时就松了口气。
“我……帮您拎篮子吧。”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就这样,他一手兜着苹果,一手提着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撑着伞缓步行走的老人身边。行走间,他注意到,老人的腿好像有伤病,走起来姿态有些蹒跚不自然。仿若发觉了他的注视,老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笑着说:“老毛病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这雨季看来还要持续一段日子,所以我这次才买这么多东西,都储备好,之后一段日子就不用出门啦。”
“……嗯。”他犹豫了下,小声问,“要不,您……扶着我的手臂走吧。”
老人听了这话,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着判决的囚徒。
“那老婆子我就不客气了。”
老人抬起手。
他于是走得更慢更稳。
漫天的雨帘中,他承载着这位老人、一只篮子以及一兜苹果的重量,缓步行走着。他突然就想,她是不是也曾像他现在这样做过呢?如果说,他现在所做的事真的是她做过的,那么,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算是同行过吧?只是时间不曾重合罢了。
她的家是一座挺大的宅子,看来已经有些古旧,却依旧能依稀看出曾经的底蕴。
“小伙子,你先坐,我去找条毛巾给你擦衣服。”
“……好的。”
他眼看着老人缓步走进屋子,放下手中的东西,没有坐下,只是环视着屋中。目光最终落在了电视柜旁边的一只相框上,相框中是老人和她,她趴伏在老人的肩头,极为灿烂地笑着,眉眼弯弯。
他呆呆地看着相框中的她,仿若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再次与她相对而视。他已经长大,而她依旧是他初次见到时的模样。……不,记忆中,他真的从未见到她笑得如此灿烂。
“那是我外孙女。”
不知何时,老人已经走到他身后,低低地解释说。
“……”
他转过身,有种偷窥被抓住的窘迫感。
老人却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微湿的热毛巾递给他:“来,小伙子,擦一擦吧。”
他“哦”了声,然后下意识就拿起它擦了擦脸。
“……这是给你擦衣服的。”
“……”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把毛巾从脸上“摘”下,愣了下才连忙开始低头擦衣服,然后就听到了老人的低笑声。他顿时变得更加赧然,然后,他听到她问自己——
“小伙子,你是外地人吧?”
“……嗯,是的。”
“方便告诉我来这里做什么么?”
“我……来找人。”他低低地说。
“找到了吗?”
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就想回答“没有”,然而下一秒,他再次扭头看向了那只相框,看向那存在于自己记忆中历久弥新的“她的影像”,点了点头,回答说:“找到了。”
“是么……”老人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嗯?”
“怎么,你接下来还有事?”
“不,不,没有。”他惊喜且讶异地留了下来。
“年纪大了精力不够,你来帮个忙吧。”
“……好。”
他其实根本不会做菜,不过在老人的指导下,洗菜切菜还是没问题的。尤其是后者,老人都夸赞他说“刀工很不错,以前练过?”,他纠结了下,到底没把“以前真练过,只是练地是砍人的那种”这句话说出来。
老人做菜手艺很好,动作行云流水,他在一旁认真看着。
上桌时,他尤其喜欢那盘脆生生的黄瓜和莲藕。
老人看着频频下筷的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满是笑意:“我外孙女也特别喜欢吃这个。”
“……”他的筷子顿住,心中乍酸乍喜,不管怎么样,他们也算是有了一个共同之处了吧。
“待会,我装一点给你带走吧。”
“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老人微笑着说,“我外孙女读书时,每次回家我都会装一些给她带回学校吃。她开始很高兴,后来……就渐渐地不要带了。”
“是不喜欢吃了吗?”
“是怕被嫌弃。”
“……”
“瞧,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老人自嘲地摇头,微微叹气,“人老了话就多了,你家里也有老人么?”
“有。”他点头,“有一个爷爷。”
“有空的话,多陪陪他吧。人老了,睡眠少了,空余的时间变多了,就特别希望孩子能多陪伴在身边。”
“……”他犹豫了下,问,“您外孙女很久没回来了吗?”
“是啊,她总是忙。”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说“那我留下来多陪您几天吧”,可到底是忍住了。他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呢?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而且真说出这种话,眼前的老人恐怕不仅不会高兴,还会把他赶出去吧。
饭后,他起身告辞,老人果然送了他一盒子的东西,还送他到门口。
他撑起伞,认真告别后,听到她在自己身后说“天太暗,路太黑,小伙子,你走慢点”。他蓦地鼻子一酸,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伤感,这种情绪驱使他回过头,有些冲动地说“下次如果有时间,我再来看您”。老人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极为美丽的笑容,这一刻,漫长岁月留在她脸上的那些沧桑痕迹仿若全部消失。
他突然就想,如若她一直留在这位老人的身边,是不是会一直维持当初的那种模样呢?或者说,变得越来越像这位优雅而端庄的老人。
坐上镇上到市里的车时,他打开手中的盒子,看到里面果然装着好几瓶绿瓜白藕,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照片。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照片,将它贴在心口。
原来,他撒谎的技巧真的那么差。
原来,那位老人已经猜到了一切。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终于有了一点念想。哪怕只有这一点,也足够了。
可惜,还没等他第二次去见那位老人,她就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他匆忙赶到时,远远地看到她哭喊着跪倒在那已然化为了灰烬的宅子前,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已。杜锦年跪在她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她终于哭到没有力气,哭到失去意识。杜锦年抱着这样的她,脚步匆忙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