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朝臣们没能阻止盛怒中的楚帝。
韩王妃的尸体就这么被草草处置了,比一个卑贱的宫婢还不如。诸位大臣除了唏嘘几声之外,更多的是在考虑,韩王妃临死前的那些话语究竟会为朝廷掀起多大的波浪。
以往,众大臣未必猜不到韩王是楚帝害死的,但事情毕竟没有被拿到明面上,他们便能够继续装聋作哑。
如今,这个事实被摆上了台面,他们便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且因着韩王妃自戕的方式太过惨烈,其临终前对楚帝的控诉句句含泪,声声带血,事后,又那样对待已故的韩王妃,不少臣子对于楚帝的感观,也是一降再降。从前,他们以为楚帝至多算一个不那么英明的皇帝,至少能够听得进臣子的劝谏,如今却觉得,唯有昏君治下,才会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
况且,楚帝难道真的想不到韩王妃之死,对于其他的藩王们来说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么?
不,他知道,可依旧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从一开始,他的行为就是这么的随心所欲,他的字典里,似乎从来都没有大局这两个字。也许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其余的藩王未必会因此而做什么,也许是无计可施,但这一切,都遮掩不了他的暴戾与无能。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楚帝已是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可他是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的,面对臣子们惊疑的目光,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他已经粉饰太平多年,且准备继续粉饰下去,直到走投无路之时。
因着先前周家之事,百姓们已经对楚帝的昏庸有了一定的认识,如今他们见楚帝连朝中大臣也是说杀就杀,丝毫不给理由,不由人人自危起来。这样随心所欲、喜怒不定的君王,真真与暴君无异。
什么?你说是韩王犯了错,楚帝才杀死他的?若真是韩王犯了错,楚帝为何不敢公然处死他,还要这么遮着掩着,甚至为了让秘密不屑露,还想要灭韩王妃的口?分明是楚帝无故谋害了韩王,不敢明言!
凡事就是这样,你光明正大的做,百姓也许就认可了,哪怕不认可,他们也会自发的找些理由,让整件事看起来合理些。毕竟有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你偷偷把人杀了,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又是追悼,又是封赏的……这就有问题了吧?若不是你自己心虚,何至于如此做派?
再说韩王妃,先前楚帝对人家多客气?自韩王妃用生命揭穿了楚帝的阴谋后,楚帝当即暴怒,将韩王妃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最后的体面剥夺得干干净净,前后反差之大,实在让人咂舌。
瞧这架势,韩王妃说的多半是真的,否则,楚帝为何只能拿她的尸体撒气,拿不出一样有力的证据来驳斥她的话语?这君王的心思,是一年比一年诡异咯。
此事一出,楚帝在众人眼中立刻就变成了一个虚伪刻薄、反复无常、嗜血的暴-君。
楚帝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气不打一处来,当街杀了几个人,这下虽然没有人议论这件事了,但仿佛更加坐实了暴君这个称谓。
楚帝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当初,他派了那么多人看守韩王妃,怎么还是让她跑到了灵堂?跑到灵堂也就算了,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她的,为什么他没能阻止她说那一番话?
这下好了,她用死亡证明了自己话语的可靠性,他就被坑惨了!现如今,即使不验尸,也没有人会相信韩王之死与他无关。
楚帝的眼中满是阴翳。若是早知道区区一个韩王妃会造成这样的恶果,他一早就该送她上路!哪怕当时会招人议论几句,只要不被他们拿住凭证,些许闲言碎语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就是顾虑太多,想要完美的解决这件事,才会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就算他把她削为白身,丢入乱葬岗有什么用!那些闲言碎语,到底还是传出去了,该怀疑他的,到底还是怀疑他了!
现在,他完全陷入了被动,非但百姓们对他失望,不少老臣也表示对他的行为失望透顶。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叹息,叹息为什么当年他那个睿智仁厚的兄长早早就去了,最后坐上皇位的会是他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楚帝恨极。多年来,他一直被不断的拿来与先皇以及他那早逝的太子兄长做比较。先皇是英明的,在为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怕偶尔冒出来几波不服管教的人,也被先王联合着手下的几大名将给压了下去,那时候,昭王也是先王的助力之一。
他睿智的兄长,自幼便聪慧过人,读书骑射皆是出彩,又心性仁善,被视作皇位的最佳继承者。所有人都相信,大楚在他兄长的手中,还会继续延续辉煌。奈何在一次打猎的过程中,他那太子兄长惊了马,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若非如此,有他兄长珠玉在前,皇位断断轮不到他来继承。
他至今还记得,他即位之初,那些老臣们面上说着恭贺的话,背地里是何等的惋惜。他知道,他们是觉得,他定然不如他的兄长,不能够把大楚带向辉煌!他们都这么看不起他,总有一日,他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多年来,他一直觉得他摆脱了父兄的阴影,没想到,今日竟又重温噩梦。百姓的否定,朝臣的否定,都让楚帝那颗敏感而多疑的心暴躁不安。
头几日,楚帝没有太大的动作。
后来,在发现他杀死韩王这件事不可能被掩盖过去后,他索性不掩盖了,直接说韩王目无君王,淫-乱-宫-闱,有不臣之心,赐死。韩王妃助纣为虐,其罪当诛!他大言不惭的说,虽然韩王对他不仁不义,他却还想给韩王留一块遮羞布,让韩王体体面面的走,没想到,韩王妃居然自己将这一切给捅破了,那么,也就怪不得他了。他又信誓旦旦,韩王妃在这件事情中也并不无辜,依照韩王犯下的罪行,她理应被充入贱-籍,如今,他还给她留着个平头百姓的身份,给她找了处葬身之所,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一时之间,众人被楚帝的无-耻惊得目瞪口呆。
就连婉贵妃,也觉得楚帝的说辞不妥,楚帝这哪里是在为自己洗白啊?分明是在给他自己招黑!他还真以为他是天子,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了不成?他如果仅仅只是要粉饰太平,倒也罢了,兴许有人愿意陪着他装聋作哑,可他分明在睁眼说瞎话,还硬要天下人符合他……究竟是他疯了,还是天下人疯了!
以为,婉贵妃觉得,楚帝不管怎么说,都是天子,便是有时候做得过了些,旁人也拿他没办法。这是第一次,她觉得他再这样下去要玩儿完。奈何,楚帝并听不进她的劝诫。
外人眼中,楚帝再怎么信任她,都是虚的。他最信任的,还是他自己。这一点,在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的时候也许看不出来,可现在,就一目了然了。
眼见着原本一点点大的事一步一步的闹大,婉贵妃也不由怀疑,她当初的做法是否正确,将宝全部压在楚帝的身上是否是明智之举。
明明开局不错,楚帝却总有本事把一副好棋下得如此糟糕。眼下,能被他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这样下去,真的没有问题吗?婉贵妃担心着,害怕着,却早已没有了后退的余地。眼下,她和周家都早已被牢牢绑在了楚帝这条船上,荣辱与共,下不去了。
不管局面如何糟糕,她都要想方设法地帮助楚帝,只有楚帝好了,才有她的好日子。反之,无论谁推翻楚帝上位,她和周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家族,婉贵妃也算是殚尽竭力。可她刚在这边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前朝中,楚帝又出了幺蛾子。
韩王夫妇已死,眼下,对于楚帝来说,最为要紧的无疑就是确定对待韩王世子的态度了。
楚帝大度的表示,虽然韩王夫妇有罪,但皆已受到了处罚。至于韩王世子,看在其年少,又骤然失了父母的份上,就不将其问罪了。
其实,就算他想直接把韩王世子抓过来杀了以绝后患,也没有办法。韩王世子人在韩国,那儿是韩王的大本营,有韩王铁骑在,楚帝根本不可能轻举妄动,除非他想直接逼反韩王世子。
不过,他先前的做法,也与逼反韩王世子没什么两样了。事实证明,有的时候,走了九十九步,跟走了一百步,是没有太大差距的。他非但不为杀死了韩王而有任何愧疚,反而红口白牙地痛斥韩王为反贼,又拿不出任何证据;韩王妃为韩王伸冤,最终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这口气,韩王世子要是能忍下去,就枉为人子!
若是楚帝留着韩王妃的性命,指不定韩王世子还要顾忌几分。可如今,韩王妃没了,楚帝又作了大死,韩王世子也就没有了任何顾虑。
于是,在韩王妃死后的第三天,韩王世子联合徐王、庄王一并以君王无道、戕害臣民为由,反了!
当楚帝在睡梦中听说韩王世子等人已连克三城,直奔着京都的方向袭来的时候,他险些直接从床上摔下来。
“守军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将他们拦下!”
然而,他再怎么叫嚣也没有任何用处,实则楚帝自己心中也清楚,自打卫将军去世之后,他手中再无什么可用的将才。那些守城的将士们军饷被克扣,缺衣断粮,能够勉强守住几日已是不错,指望靠他们挡住自立为韩王世子、徐王并庄王,绝无可能。
近身伺候楚帝的太监默默地扶住了楚帝,没有说一句话。印象中,楚帝上一次这么惊慌失措,还是藤国来犯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楚国还有大将可用,不像现在,军心涣散,大将凋敝。短时间内要找到一个可以抵挡的住三王的存在还真是十分困难。
“表哥,如今,大约也只有昭王的军队能够与那三王相抗衡了。”婉贵妃见楚帝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沉吟片刻,开始为他出主意:“再不然,就派卫家军出击。卫家不是自诩为忠烈之后么,既如此,国家面临危机,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
“昭王?”楚帝咬紧了牙关:“昭王的军队如何,朕自然清楚。可昭王……”昭王也是诸侯王中的一位,且看着也不怎么服膺。他不学着那三王一样反叛,楚帝就要烧高香了,又哪里能够指望昭王主动帮楚国御敌?
“这段时日,暂且将昭王留在京城,定不能让他离京。”三王的反叛,就已经够让楚帝手忙脚乱的了,若是昭王再出点什么幺蛾子,可真是折腾不起。
再者,将昭王留在京城,楚帝也有他自己的思量。到时候,若是楚国的军队真的抵挡不住了,他就把昭国的军队调来!昭王在他的手中,他就不信,昭国的将领胆敢不来!他可是听说过了,昭国的高级将领几乎都是昭王的死忠,绝不会枉顾昭王的性命!
至于卫家军,楚帝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将这股兵权拢到自己的手中。若不是先皇厚爱卫家,规定卫家军只得由卫家子来掌控,只怕他如今已经得逞了!
有谁见过像他这么苦逼的皇帝么?武将死了,连他手中的兵权都收不回来!此番,他却是不管了,哪怕要违背先皇的命令,也在所不惜!
婉贵妃听了楚帝的想法,沉吟片刻道:“表哥的这个想法自是不差的。卫家军还好说,如今卫家子只剩卫妃一个,要么他亲自领军打仗,要么他就得把兵权让出来,交给值得信赖的人,总不能让这股兵力白白废了。昭王处,却是有些麻烦。”
婉贵妃原先也不明白,为什么楚帝想要得到卫家军定要经过希瑞尔的同意,如今才算是明白了,不由在心中暗自埋怨先皇的多事。若不是先皇多事,凭着原先楚帝对周家的信任,只怕卫家军此刻早就落入了周家的手中,她也能够多一些筹码。
婉贵妃并不知道,这个规矩,在先朝,并不是起初就有的。起码在楚帝那个智勇双全的太子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先皇从未提出过卫家军必须由卫家子掌控——虽然这也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但只要君王一天没有开口,就只能是潜规则,君王还是可以随时将卫家的军权收回来的。
自现任楚帝成为太子以后,先皇曾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这才开了尊口,将这项潜规则过了明路,自此之后,就连楚帝,也不好随便更改。先皇此举,分明是信任卫家胜过楚帝,害怕楚帝掌了兵权之后便滥用,重小人而远贤臣。那时候,楚帝看着还只是有些耳根子软,还没有表现出致命的缺点,先皇原以为,替他铺好路,他便能够顺顺畅畅地走下去。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楚帝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言归正传,婉贵妃看楚帝如今对这股兵权势在必得,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在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军权更能让人安心?若有机会,她倒不妨重新为周家谋划一番。她的哥哥虽已不在了,周家却还有旁支。择一个值得信任、本身又有才干的提拔起来,将卫家军交到他手中,就是了。至于她的庶出弟弟,她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几个庶出弟弟打小儿没少受嫡亲兄长的欺负,怕是早已对嫡系恨之入骨,她可不敢为自己扶持起一些潜在敌人。
婉贵妃思绪万千,却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回了楚帝的身上。图谋卫家军势在必行,昭王那里却也不能落下,毕竟,单凭卫家军,是抵御不了楚国周围虎视眈眈的那些敌人的。
“表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扣押昭王,勒令昭国出兵的这个法子可一而不可再?这一次你威胁昭国出兵,他们固然不敢不妥协,那么下一次呢?知道你会将昭王扣留为质,只怕昭王就不会再入京了。”
“那就让他在楚都老老实实呆一辈子!”楚帝当即冷声道。
婉贵妃摇了摇头:“表哥,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是藩王一入京就能被扣下,自此落入楚帝的掌控之中,楚帝哪里还用得着忌惮这些藩王?
“昭王本就记着当初的杀父之仇,素日里从不知道忠君二字怎么写。表哥你若是扣押他,以他为质引来援兵,只怕事后他会更恨你——昭王的势力,可一点儿都不比那三王弱啊。昭王终究不可能在宫中呆一辈子的,到时候,你又该拿他怎么办?若是防他回去,就是纵虎归山,若不放他回去,势必要与昭国对上。”
楚帝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他烦躁地道:“眼下,朕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什么以后不以后了,抵挡住三王的攻击才是最重要的!”
“表哥,你不要急。我是想跟你说,我有个法子,兴许可以同时解决卫家军和昭王这两个问题。表哥可有兴趣听听?”婉贵妃柔柔一笑。
“表妹你既然有法子,就快说吧!”楚帝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此刻见婉贵妃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不由报了几分期待。
婉贵妃凑到他身边,耳语了一阵。
听了婉贵妃的话,楚帝瞪大了眼睛,吹胡子瞪眼:“这……这两个贱-人,原来早就背着朕勾搭成-奸-了,亏朕一直以为他们是好的!”
他在房间中暴躁地走来走去,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的这种反应,婉贵妃并不陌生。在韩王身死后,楚帝刚刚回宫时,也是这个表情。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戴了绿帽子,也难怪楚帝会这么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