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继父虽然混蛋,但在整个东区的人看来,他的出身至少是不会被怀疑的。
她尊敬那位在众叛亲离后还坚持着生下孩子的圣女,明知眼前的孩子将会是她耻辱经历的最好证据,却还是悉心地照顾着他长大,没有将那些无辜的罪名加诸于他的头上。
不迁怒,这说着简单,可又有多少人做得到。
“好吧,”静好借着身高的优势摸了摸男孩脏兮兮结成一团的头发,似乎一点都没发现自己的白皙的手心里被蹭上了大片的污渍,“那我还是每天来这里给你送吃的,你自己挑有空的时间过来拿。”
艾伯特看了眼她手里被蹭上的脏东西,又看了下手里握着的水囊,想到刚才长剑下她护在自己身前时的背影,迟疑着点了点头,低低地“恩”了声。
一路走回去那个破败的房子时,满身狼狈的男孩都还在想着她最后的那个笑容,温暖得就像是上上个冬天时他曾晒到过的那次阳光,没有火烧一般的饥饿和疼痛,也没有充斥在耳边的各种叫骂,只有流淌过四肢百骸的温暖。
而且——
他低头看了眼藏在胸口前的水囊,在空空荡荡的衣服的遮掩下根本看不出一丝踪迹,温热的液体隔着皮肤传递过来。
会有人这么慷慨地给别人粮食吗?
男孩稍微地迟疑了下脚步,路边一间破旧的房屋里,靠着门的地方还有一对男女在说着话,那个女人看见顿住脚步看过去的他时顿了顿,瑟缩着移开视线,推搡着那个几乎要倒在她身上了的男人,“有人在看呢~”
男人回头看了眼,看清他单薄的身躯后轻蔑地笑了声,低头就去捏那个还在推拒着的女人,“怕什么,不过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你该顾着点老子,不让老子可不给你饭吃。”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就朝着房间走去,艾伯特伸手按在胸前,温热的水囊在他平稳的脚步下没有丝毫的晃动,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所以,给吃的,是这个意思吗?
想着问题就走到了房门前,里面的呼噜声已经消失,剩下的是几个粗哑的说话声,间杂着大声的咒骂。
会来这里的,只会是他继父的那些“朋友”。
艾伯特正想着现在要不要进去,身前的门就突然被推开了,若不是他躲得快,直直就要被砸到了脸,而门内站着的就是他的继父,一把肮脏的大胡子挡住了他半张脸,说话时喷出来的口气里尽是难闻的酒味,还夹杂着各种食物腐蚀后透出来的臭味。
“哟,你小子现在还知道回来啊?老子一觉睡醒,还以为你小子翅膀长硬了,自己拍拍屁股飞走了。”
身后的一群人发出震天的笑声。
“大卫,你养这小崽子有什么用,要是个女儿都可以逼她去赚点钱,就一个全身没几两肉的臭小子,你就是想卖也不会有人买啊。”
里面几人中最瘦削猥琐的一个男人接了一句,目光还在他身上上下逡巡,在看见他脖子下那都可以扣下来的污渍后嫌弃地撇了撇嘴。
“怎么没用,”大卫扔了手里的一个多可币出来,又照着他瘦竹竿一样的小腿上踹了一脚,“滚去给老子打酒去,小兔崽子。”
艾伯特低头捡了掉在污泥里的那枚多可币,转身就朝着酒馆的方向飞奔而去,把身后一连串的嘲笑声甩在身后。
胸前水囊里的水不停地在晃晃荡荡,一下下地敲在他单薄的胸膛上,像是在一声声地叫嚣着,涨得耳膜都鼓胀胀地生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几个字在他“砰砰”直跳的心脏里来来回回地振荡,一双深黑的眸子愈发地暗沉无光,乍然抬头时连酒馆柜台上的小伙计都被他吓了一跳,打酒时手都在抖,心疼得一侧的老板娘大叫大嚷,抽出一条马鞭就朝他抽了过去。
他在一阵鸡飞狗跳里抓了被打满的酒囊就跑了出去,外面不知何时就下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都溅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小水坑,飞溅起的泥点飞快地沾上裤脚。
怀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几乎和周围的气温一致。
艾伯特忍不住又跑得更快。
他冒着大雨冲进破败的房子中,却在门口处被从破败的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浸湿的地面滑了脚,没有稳住重心就朝着因躲雨而缩在一起的几个人扑去。
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溅起的脏水溅了一头一脸,手上牢牢握着的酒囊划开一个弧度,直接就砸在离得最近的大卫的脸上。
本就破烂的酒囊被大力冲击后瞬间就爆开了,装着的酒液撒了大卫一头一脸,浇湿了他本就杂乱不堪的大胡子和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
“你个小兔崽子!”大卫暴呵一声,抄起手边一根手指粗的木棒就朝着地上还没起身的男孩打去,“你敢这样对老子!你忘了这么多年是谁供你吃供你穿,养着你这个赚不了屁点钱的狼心狗肺了?!”
艾伯特感觉到夹杂着风声挥下来的木棒,直觉地就蜷缩起身体,避开要害,本来照着后脑砸下来的棒子重重地敲在了他因瘦肉而凸起的脊椎上,带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你还敢躲,老子让你躲!”
大卫的棒子就朝着他避开的地方砸下去,没有被酒精剥夺去力道的壮年男人下起手来比平时都要凶狠得多,他只能徒劳地在地上翻滚着躲避,连站起身的时间都没有。
“上啊,大卫,不要连个小崽子都打不到。”
“哈哈,我赌一个多可币,大卫今天是打不到那个小崽子了。”
“谁说的,我就赌他能打到。”
……
周围的说笑声越来越吵,就像是一只利箭直冲着他的耳边而来一般,尖利粗噶的声音更是刺激了挥舞着棒子的人,一下下愈发不留情。
胸前突然就挨了一下,而同等的疼痛却没有传递过来,甚至连暴打都停住了。
艾伯特松动护着头的手臂,慢慢地睁开眼随着一众震惊的视线看去——胸前破旧不堪的衣服被打出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藏在衣服下的水囊,上面的那朵开得正盛的花朵沾上了棒子上的血,平添几分妖异。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认出了眼前的东西,惊讶得连音调都有些破碎。
“这是塔布里斯公爵的家徽!”
周围的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停驻在了还举着棒子的大卫身上,“你家小崽子居然敢去公爵家里偷东西?那位可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万一被知道了,我们,我们……”
说话的人没有再接着说,但剩下的几人都已意识到他未完的话,本来还泛着大喊后的红晕的脸上瞬间苍白,立即就和大卫拉开了距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破败的房子。
大卫手上的棒子脱力掉到了地上,他一把抓起水囊,又立刻像被火焰灼了手般将水囊远远地扔了出去,蹲下身来就死死地扼住了男孩脆弱的脖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个小兔崽子,拿着你的尸体去想公爵大人告罪,他一定会饶恕我的,我要杀了你!”
他的双手越收越紧,男孩的脸迅速涨红,单薄的唇上泛出深紫的色泽,只一双黑眸愈发地幽深,死死地盯着已经癫狂了的人。
就像恶魔的深渊,可以将人心都吸收进去。
再无善心,再无怜悯。
再无良知。
第33章 人魔之子(4)
维克城常在春天下大雨,一场大雨就可以带走空气中大半的污秽与不堪,溅起东区的败落与狼狈,带着水流汇入到狭小肮脏的沟渠中,也为东区带走那些虚弱得只会浪费粮食的人。
哪里又会有什么好转。
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眼睛上糊了一层早已干涸的液体,从单薄的眼皮上揭开时还带着令他厌恶的味道。
他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再不会动弹了的人,懒得再去看那具冰冷尸体上的血肉模糊的伤口,站起身来就动了动还在咯吱作响的骨头,把被男人掰折了的手骨接回去。
好饿啊。
他转头四下看了看,终于在残破的墙脚找到了被挂着的水囊,一半的位置上被墙上倒插着的碎玻璃刮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液体滴漏了整整一天,只剩下囊底的一点点。
他抿了抿嘴唇,觉得和之前香甜的味道有些差异。
还是好饿啊。
外面的大雨还是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破败的房子到处都在漏水,浸湿了本就腐败的杂物,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他开了门走出去,临近几间房子的人也站在门外,借着小小的屋檐,躲避着外面的大雨和屋内让人绝望崩溃的气息,看见他出来时,有几个眼熟的人明显愣了一愣,又去看向他身后破败的房子。
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问过半句。
有几个想凑在一起嘀咕的,在看见男孩那双黑得不可思议的眸子后,不约而同地就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