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榭放下捂在额前的手,看着眼前的人,丝毫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自责,凤眼里立刻就更多了几分犹疑。
刚刚她走来时,自己不过就抬头看了眼,瞬间脑中就多出了一段记忆,从她出生到如今,交集并不多,却也足够清晰,和最近听来的一些也都契合得上。
但问题是——
和他所记得的自己的幼时,出入太多。
他才回来不久,之前的十三年中的李榭,合该就是原本的他自己,不会有甚变数和出入,但这两段记忆中却又存在着偏差……
不,不是偏差。
李榭骤然伸手推开还抓着他的衣袖的人,脸上的神色瞬间就从有些苍白的无措转到了凌厉万分的戒备,上挑的凤眼中含着淬了毒的利剑,合着手上的动作,恨不得将人直接碾如地狱。
不是偏差,只是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这个人甚至还能直接篡改他的记忆。
他的动作突然,力道又大,丝毫没有准备的静好在猝不及防之下就被他狠狠地推到在地,崭新的桃粉色的汉裾立刻就沾了前日雨后还未干的泥点,狼狈至极。
“静儿!”带着众大妇过来的郤夫人正好看见了眼前的一幕,立刻就快走几步,心疼地把摔在地上的女儿扶到怀里,也顾不上自己立刻被弄脏了的华服,仔仔细细地将女儿检查了一遍,看没什么大事后才瞪向身为罪魁祸首的长子。
“你就是这般做兄长的吗?伸手就把幼妹推倒在地?”她看着长子还是一副僵着脸无动于衷,油盐不进的模样,气急之下真想伸手打过去。
就是他这个性子,一点都不讨他父亲的喜欢,反累得她得了教养不当的罪名,险些就被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姬妾压在头上。
宽袖中的手动了动,到底还是顾虑着身后的人,止了动作。
“亏得你妹妹在病中都还念着你,只恐你的伤势有大碍,你居然……”
“阿娘!”静好的身高正好看见李榭在袖中越握越紧的手,担心他手臂上已经被挣开过的伤口再次受伤,立即就挡在了还在训斥着的郤夫人身前,“您错怪阿兄了,是静儿刚才没有分寸,想吓阿兄,阿兄不知道是我才失手将人推开的。”
她握了他的手,把自己肉呼呼的小手硬塞到他紧握着的手掌中,抓了两根手指握在手里,仰着脸和他道歉,“阿兄,静儿错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李榭勾起唇角冷笑一下,手上就要用力挣开她的手。
静好一边暗自用力,一边就朝着还有些狐疑的郤夫人甜甜一笑,“阿兄都原谅静儿了,阿娘也不能再错怪阿兄了。”
郤夫人自然是看到了儿子一闪而过的那点笑意,里面哪有什么原谅,但怒气平静下来之后,她更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家人的脸,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楼,“以后你也少些和你阿兄闹,榭儿也让着些妹妹,不要再误伤了。”
说完就让人带着女儿下去更衣,自己带着壮大了不少的队伍再次前进。
静好跟着嬷嬷走了几步,顺着一直定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回头,正好就对上了李榭的眸子,上挑的眼角显得整个眼睛愈发狭长,镶嵌在其中的那双棕色的眸子,盯着她看时就像将她完全看透了一般。
仿佛知道她在想着什么,李榭突然就朝她笑了下,笑意阴凉又寡淡,勾起的红唇微微动作,无声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等着。
等着什么?
想到他刚才的举动和那个笑,静好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不会知道她来得蹊跷吧?
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自己毫不留情地捏灭,不说周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她的不对,就是每个boss都有的极大的领地意识,在自己的地盘上突然多了个亲妹妹,要是真怀疑,早就对她下手了。
那又是哪里不对?
她边走边想,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脚下一绊就砸在了一个婢女身上。
自动当了肉垫的婢女反而松了口气,“还好没伤着女郎,否则大妇……”
婢女快速地住了嘴,静好却终于想到了关窍之处,好像,郤夫人对李榭和对她,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啊,甚至在他伤重昏迷时也只顾着照顾她这个发热的女儿,刚才也是立即就指责了他。
所以,是在嫉妒她分了母爱?
毕竟也只有十三岁。
所以说,是等着看父母宠爱的到底是谁?
之前她遇见过的很多的boss,其实说起来大半都是小时缺爱,长大缺钙的类型,只要有人真的掏心掏肺对他们好,一般都抵抗不了攻势。
而就她之前看过的关于李榭的资料而言,他之所以会喜欢上那个骊姬,到了会为她放弃嗣子之争的地步,好像也是因为骊姬一直都表现得只有他,甚至还设计舍身救了他两次。
还真的缺爱啊。
静好展开手臂让婢女们给她换着衣服,边思索着对策,想要让郤夫人和李冠突然喜欢他不容易,但兄妹间的亲情,主动权她还是有不少的。
增加了他心中妹妹的重量,以后劝说什么的,也更有分量。
第44章 乱世枭雄(3)
李榭坐在案桌前,盯着面前的一册疏报看了有一刻钟,夙夜未眠,连双目都有些生涩,他正头疼地揉按着眉心,就听见被他责令侯在门外的小厮略带诧异地问了声,“四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四姑娘。
他把这个称呼嚼在嘴里默念了一遍,昨夜害得他心绪难平,辗转反侧的人,今日倒是敢自己送上门来,还真是一点都不见心虚啊。
他放了手里的朱砂笔,抬头正好就看见了带着一众婢女浩浩荡荡地开路进来的人,倒是摆足了高门嫡女该有的排场和威风。
还未等他开口嘲讽,看着像是带众来挑衅的人就抬手弯腰行了个诚意十足的礼,脸上还带着三分笑影,“昨日惊扰了阿兄,静儿特前来赔礼。”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个婢女就将手里的一方砚台放于案上,沉墨色的砚台透着股沉淀后的墨香,东南西北四角上只随手刻了一枝梅花,一株兰草,一丛小竹,一朵墨菊,中间铁画银钩的一个篆体的“砚”字。
李榭立刻就认出了这方砚台,四景一字出于五位翘楚之手,又被前朝历代陛下放在龙案上历经了一朝起伏,外面的赝品都不知出过多少,刚被父亲拿到手时,他的那两位好兄长可是痴缠了许久,想求着父亲转手。
没想到父亲却独独给了这位四姑娘,又被她转手送到了他的案上。
这是上赶着来示好了?
李榭看了眼站在几步之外的人,嘴角的笑意愈发讥讽,“四姑娘这是来我着显摆了?随手拿出的物件,就是这般的金贵。”
静好接了婢女递来的茶盏,亲手端到了他桌前,一点都没被他眼中的恶意所击退,“阿兄和我同母所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都可以是阿兄的,又为何要向阿兄显摆?”
李榭看着她递到跟前的茶,微微抬起眼帘瞥了眼她,眼中赤裸裸地就写着“你递来的不知加了何物的茶水,我为何要喝”。
一个个都要和他兄友弟恭,真当他是瞎了眼不成。
静好收回手,直接就揭开茶盖喝了一口,吞下后还张口让他查看,再次把茶盏递了过去,“这下阿兄该放心了吧?”
这次那双凤眼中的鄙夷更明显了,“放心喝你的口水吗?”
何况这位嫡出的四姑娘都能篡改人的记忆了,一般的毒物又怎能侵害到她。
静好把茶盏递给婢女,挥手让她们全都退下,看着坐在桌案后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抱臂冷笑,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颇有几分相似,“那阿兄想我如何?你我同母所出,血浓于水,阿兄这般防备着我,是觉得我会害了你的性命吗?”
“我若是有一丝想和阿兄争的心思,趁着阿兄病重时岂不是更好,又何必等到今日。何况阿兄之后是成大事的人,与其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和我算着根本没有的账,为何不想想我如今的身份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她冷静地看着坐在桌案后的人,相互对峙的气势难分伯仲。
李榭思索了下她的话,转念间也信了几分,毕竟之前更无还手之力的他都还好好活着,平静得与以往别无二致。
如果她真能出手帮他,那他自然就不是多了个大麻烦而是如虎添翼。
甚至只要保证她不会站到他的对立面就行。
他屈指敲了敲桌案,清脆的声音响在空旷的书房内,一下下似乎就敲在心上,“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静好启唇微笑,“凭我是你的嫡亲妹妹,凭我称呼你为阿兄。我之后的一生荣辱与安宁,都要牵系在阿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