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祁明诚这样的人能惹吗?自然是不能的。他一下子招惹了无数的羡慕嫉妒。
三郎、四郎归家后的第二日,放眼望去,河面上依然一片平静。
大家等在渡口,虽然一个个提着心并无聊天的兴致,但总得说点什么冲淡一下紧张的气氛。于是赵家三郎先起了头,说:“明诚哥,你写的那本《祁迹》被官学的夫子瞧见了,他就拿去赏阅了。”
“赏阅?别埋汰我了。”祁明诚笑着说。
他这么说不是因为谦虚,实在是因为他对于写的东西心里有数。不说文章的立意如何,也不说他记载的那些底层百姓的事能不能让读书人瞧得上眼,只说语言风格吧,他的语言只能称之为平实。打个比方,如果说《滕王阁序》那样的文章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祁明诚写的《祁迹》就只能算是一栋最最简单的木房子,虽能挡风避雨,但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惊艳。可此时的读书人是很重视文采的。
祁明诚在着手写《祁迹》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
这本书估计难登高雅之堂,却可以在市井读给那些目不识丁的农夫走贩听。
赵家三郎赶紧说:“这都是夫子的原话!你这本书在学堂中引起了一点小冲突,后来夫子知道那事了,就让我把书拿出来。他翻了两页后,忽然一脸肃容地把书合上拿在了手里,然后问我‘此书可否借我赏阅一番’。我离家时明诚哥说这本书是可以借给别人看的。于是,我就把书借给夫子了。”
祁明诚心想,事情估计是这个事情,但三郎肯定还是在言词上有所夸张了。
祁二娘抱着玉珠儿站在一边,闻言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小冲突?明诚写的那书到底怎样了?”
赵家三郎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明诚哥不是让我帮他润色一下手稿吗?我时常把手稿带在身上方便翻阅,结果被人盯上了。此事我不欲多讲,无非就是碰上了一个想要欺世盗名的小人。”
那人的舅家经营一间书坊,大约是觉得《祁迹》能当话本卖上价,总之他想要盗了手稿。只是祁明诚给三郎的已是第三稿了,他还有第一稿被祁三娘整理成册当成是什么好东西收藏起来了,这些都是证据啊!赵家三郎直接把这个事情说了出去,盗手稿的人自然不敢冒险,于是书稿并没有被偷走。
但是,三郎也没有拿捏住那人想要偷手稿的实质性证据,于是这个事情只能暂且搁置。
结果没过几天,那人勾结另几个书生开始大肆抨击《祁迹》,借着抨击《祁迹》的机会来抨击三郎、四郎,中心思想大约就是“读书人应该专注于四书五经,既然沉迷于杂学话本,那就滚回家种地去吧”。而且祁明诚在《祁迹》中写了阿顺几人用草药智救己身之事,那些人又开始抨击此一章三观不正,身为奴隶竟敢欺瞒主子,写书之人怀着想要颠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秩序的犯上之心!
总之,文人的那张嘴都是很厉害的。
三郎、四郎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在整个事情上,兄弟俩并没有输。然后,因为事情闹得有点大,于是夫子们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夫子把三郎叫去了解情况时,顺便把《祁迹》的书稿借走了。
“……阿顺他们这事,哪里是主子和下人的问题,分明是异族对本族的欺压,难道他们就乐得见着外族人把自己同胞当成畜生来使唤?遥想镇国公在世时……再想想如今,唉。”赵老太太叹着气。
祁明诚立刻肃然起敬。老太太果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大概就是因为老太太心里明白这些,在征兵时,既然二儿子有心,她就把二儿子送走了。当然,儿子牺牲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无比后悔过。(舍不得把儿子送去西北的人家可以拿银子赎买名额。)
“娘!船来了!是大船!”赵大郎忽然叫了起来。
玉珠儿懵懵懂懂地拍着手,欢呼道:“大船!大船!二叔!二叔!”
赵大郎估摸着女儿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把她从妻子手里接了过来,然后让女儿骑在自己脖子里,他激动地问:“玉珠儿,能看到二叔不?你仔细看,要是有人立在船头,那一定是你二叔了!”
☆、第四十九章
说是大船,江河中的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玉珠儿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凑热闹似的叫着“二叔”。老太太的眼泪却又忍不住了,欣慰地说:“一定是二郎回来了!小孩子的眼睛都灵呢,要不是真看到她二叔了,玉珠儿没这么高兴!”
环境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即使祁明诚非常淡定,但在这种紧张而激动的气氛中,他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仿佛那样就能看得远一点,看得清楚一点了。远远河面上,果然有艘船正朝他们驶来。
待到模模糊糊能看到船头的人影时,赵大郎激动地说:“娘!真是二弟!真是二弟啊!”
老太太抓着祁明诚胳膊的那只手下意识用上了力,把祁明诚攥得有些疼。
不过大家都已经顾不上这些小细节了,祁明诚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船头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距离太远了,面目都很模糊。不知道赵大郎是如何认出赵成义的,反正祁明诚没有认出来,只能努力地尝试着辨认。他看得眼睛都有些疼,就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眼角。
祁二娘正好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祁明诚的这个动作。她以为祁明诚在擦眼泪。
很快站在船头的赵成义也远远看到了家人,一时拼命地挥着手,一时又把双手聚在嘴巴上对着岸上大喊。赵大郎回头教育三郎、四郎说:“都有出息点,不许哭!二郎当官了,咱不能给他丢人。”
这话说完,赵大郎自己先偷着抹了抹眼泪。好吧,其实他也不是真心想要训斥三郎、四郎,只是已经控制不住眼泪的他还想拯救一下自己身为哥哥的威严。赵家的男儿其实都很硬气,但心又很软。
因着上次偷偷回来时答应过祁明诚要帮他忙的,赵成义这次把自己的官服穿上了,而且他还带了八个兄弟一起回来。下船时,八位亲兵分作两排先下了船,摆足了气场后,赵成义才从船上走下来。
就如三郎、四郎当初考上秀才时归家时的表现一样,赵成义下船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掀了官服的衣摆,噗通一声跪在了脏兮兮的泥地上,对着老太太磕了实实在在的三个响头。老太太立刻心疼地把他扶起来了,然后她就抱着他哭。她在这些天里一直飘在半空中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赵大郎捏着赵成义的肩膀,使劲地揉着他的肩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祁明诚原本一直站在老太太身边,此刻离着赵成义也近,不过他知道赵家人都很迫切地想要和赵成义说说话,于是他非常自觉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往旁边退了好几步,让三郎、四郎都填了上来。
见赵大郎一手扶着赵成义,一手还要护着玉珠儿,祁明诚赶紧把小外甥女接了过来。
玉珠儿乖巧地待在祁明诚的怀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奶奶哭了,爹爹哭了,珠珠不哭。”幼儿不识愁滋味,玉珠儿吮着手指,觉得很好玩。
祁明诚赶紧把玉珠儿的手指从她自己嘴里拿了出来:“不许吃!吃手指就没有故事听啦!”他说话时故意模仿了奶娃娃说话时的那种调调,笑点低的玉珠儿就被逗笑了,于是她忘了吸手指这件事。
小孩子的笑声就像是铃铛一样清脆。
赵成义忍不住朝他们舅甥俩看了过来。祁明诚忙着逗孩子,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只一眼,赵成义又把脑袋转了回去。他扶着老太太,说:“娘,渡口上风大,咱先回家去!”上一次回来时,赵成义就知道老太太的身体不太好。要不是祁明诚和他大嫂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说不定老太太至今还在床上躺着。累得母亲如此受苦,只这一件事情就叫硬汉私底下偷偷红了好几回眼眶。
“对对,回家去!家里火盆、柚子叶都备好了!”赵老太太说。
祁明诚这才终于说上了话,对着赵成义解释说:“今天先在我那里住一晚,方便!”
回家的一路上,赵成义扶着老太太走在最前头。八位亲兵紧随其后。
镇上的人都来围观了,但是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隔着几十米远远地瞧着。而且,一时间围观的人中竟然无人敢说话。毕竟,那八位在西北待过的士兵身上都带着煞气,此时他们按照之前说定的,根本就没有收敛过煞气,还故意做出了一副凶狠的模样。这一身的煞气就能叫普通人的腿肚子软了。
回到家里,老太太还紧紧抓着赵成义的手不放。
祁明诚见赵家人只顾着赵成义,已经顾不上其他了,他只好站出来张罗事情。比如说,门口的鞭炮要有人去放;送赵成义归家的那些船工要有打赏;厨房里的活要催着;八位亲兵需要好好招待……
祁明诚把玉珠儿还给了祁二娘,整个人忙得团团转。
祁家的屋子不大,已经住下了赵家人,八位亲兵肯定是住不下了。虽然他们自己都说,只要给他们一个打地铺的地方就可以了,但祁明诚还是亲自带着他们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给他们开了房间。
梨东镇是一个小地方,镇上最好酒楼中的环境其实也就是那样,好在八位亲兵都不是什么难以伺候的人。或者说,能被赵成义挑中了并带回家来的人,原本就不会是那种品性不好的人。他们在战场上什么苦没吃过?见祁明诚如此重视他们,什么事情都给他们安排妥当了,他们心里是只有感恩的。
直到吃完了饭,赵成义还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因为他们一错眼就消失了,赵家人仿佛才终于找到了一种安全感。赵成义朝大门处看去,忙得一直没有吃上饭的祁明诚正从外面走进来。
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想着这两人似乎一直都没有好好交流过,赵老太太用能够活动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赵成义,眼睛却瞧着祁明诚,说:“小六,快坐娘身边来。还有什么事要忙的?你吩咐三郎、四郎他们去就行了。”
“阿弟还没吃饭吧?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剩的没?”赵大郎也赶紧从座位里站了起来。
祁明诚立刻说:“大哥你坐着。我前面就叫他们给我留了饭……现在去端过来就行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着,他就往厨房中跑去。他已经料到了今天会忙得很,所以早早让人给他准备了面饼。
用饼卷着菜吃,比吃饭要方便多了。
厨房里没有什么人,帮工都在院子里洗碗。祁明诚想着柜子里还有罐蜂蜜,那还是沈顺上回捎来的。他就把蜂蜜找出来,泡了一杯蜂蜜水,然后把今天还没有用掉的灵水整一滴都放进了蜂蜜水中。
祁明诚拿着饼和蜂蜜水走到了堂前。他把蜂蜜水递给赵成义,说:“给你泡的,快喝了。”
见赵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祁明诚赶紧解释说:“是蜂蜜水。别说我偏心啊,其实大家都有份,我已经泡了好几杯放在灶头上,就是一个人端不过来。三郎、四郎你们去端一下。对了,用青花小瓷碗装的那两碗是玉珠儿和四郎的。知道家里就你们两个最爱吃甜的,所以那两碗多放了蜂蜜。”
见自己竟然和小侄女一个待遇,四郎只觉得……明诚哥真是太坏了!
不过,四郎确实特别爱吃甜的。全家人都知道。这一点真是无从反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