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眉畔是知道的,她前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就是为了清空肠胃,免得婚礼时出现不雅之事。这会儿垫肚子,也是怕行礼时她饿昏了头。毕竟盯着这浑身行头,着实是件苦差事。
但眉畔不以为苦。当真换上这沉重的一身时,她心中反而愈加踏实了。
换好衣裳,眉畔被喜娘扶着坐在了床上,远远的听见了外头的爆竹声,应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喜娘笑道,“外头这会儿怕是正刁难新郎官呢!我让人去打听打听,咱们世子爷作了什么好诗?”
旧俗男方迎亲时,女方亲眷要故意刁难,说新娘子还在化妆,不能接走。要男方做了“催妆诗”,做得女方家人满意了,才会让他进门。
不一时就有小丫头跑回来,口齿伶俐的将前面作的催妆诗念出来:“箫管声声催玉漏,玻璃镜里别有春。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听见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红。
喜娘问,“是新郎官作的,还是傧相们作的?”
“是新郎官作的。”
“新郎官生得如何?”又有人问。
小丫头大约还没学会怎么夸男人,扭捏了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好看!”
众人哄笑,喜娘一面笑一面起身道,“新娘子该起身准备了,别耽误了吉时要紧。”
眉畔由两个人扶着,小心翼翼的往门外走。行云亦装扮一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新娘是不能再踏娘家旧地的,按照风俗是由亲兄弟背出门去。眉畔没有嫡亲兄长,在张氏的提议下,同意了让堂兄关瑞修为自己送嫁。所以这会儿等在门外的是他。
他过来背起眉畔,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前面的正院走。
过了二门,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愈发响亮,眉畔的心似乎也在这样的热闹中,微微热了起来。
她微微抬头往前看去,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眉畔却知道,有个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眉畔是被直接送到花轿里的——盖因并无父母需要拜别,新娘子花容更不好就让人看去。即便远远的有人打量,但一来关瑞修生得高大,眉畔可以将脸藏在他背后,二来还有喜娘和丫鬟婆子当着,也瞧不分明。
在轿子里坐好,眉畔才抬起头,喜娘已经朝她手里塞了一把扇子,一柄如意,“姑娘坐稳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被人抬起来往前走。一路上鞭炮声不绝于耳,街上想必还有不少人围观,眉畔能听见喧哗声,只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但她私心里,希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祝福他们的婚姻。
轿子晃晃悠悠朝着前面走,不知是内里空间太过逼仄,还是一副穿得实在太厚,眉畔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热,不是那种会出汗的热,而是仿佛烤着火一般的燥热。
眉畔觉得自己该找点事做。她将手里的折扇举起来,放在眼前打量。上面绣着的是一只折枝桃花,笔法十分熟悉。眉畔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元子青曾经为自己画过一条折枝梅花的裙子,笔法与折扇上如出一辙。
还有他替自己画的夏雨四景图,后来被绣在了屏风上,一早跟着假装被送往福王府了。
借由这些东西,眉畔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日子,轻松,快活,又带着几分紧张。而今,她与元子青的故事,总算要彻底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眉畔连忙将折扇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下一刻轿帘便被掀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
眉畔将手一搭,借着对方的力量,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一抬脸便对上了元子青含笑的眼,惊得她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扇子。
“娘子。”元子青低低的唤了一声。
眉畔立刻垂下眼,连眼皮都红透了。幸而粉涂得多,看上去白里透红,煞是娇艳。
元子青拉着她往前走。他的手温柔有力,始终紧紧地握着她。喜娘从另一边走上来扶人,都没能分去眉畔半点注意力。她不敢看元子青,只是所有的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他身上,任何一点细微变化皆能感受。
跨过火盆,马鞍和种种吉祥物件,两人终于来到正堂。福王与王妃端坐在上首,司仪在一旁高喊:“吉时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从今日起,他们就是夫妻了。有婚书有媒人,有这满院子的宾客作为见证:她关眉畔,是元子青的妻子了。
拜堂结束,宫里又来了赏赐。这一次是皇帝身边的人来送赏,再次让众人感受到了福王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他自己对这个兄弟是什么感觉两说,但别人却是绝不可怠慢的。
送走了钦差,元子青这才牵着眉畔去了新房。周围的宾客们也都跟了过来,这是“看新婚”的风俗,偶尔还会有人闹洞房。不过元子青身份不同,想来应该不会有人敢闹。
——唯一一个敢闹他的元子舫,自己的婚期恐怕也不远了,为将来计,无论如何也要有所顾忌的。
到了洞房里,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在喜娘的主持下,撒帐,结缡,合卺。一切仪式毕,喜娘笑眯眯的看着元子青,“请新郎作却扇诗。”
这是看新婚中最热闹的一部分,周围的宾客们便都开始起哄。眉畔举着扇子,一双妙目盈盈的看着元子青,仿佛含了千言万语。
就这么期待的看着他。
元子青只觉得心口一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他连忙吟道:“眸光如水眉如烟,画扇由来不需遮。高台红烛分明照,红绡帐里正芳华。”
众人轰然叫好。眉畔手指一动,也将扇子放了下来。
喜娘说得不错,昏黄的烛光下,她上了厚厚妆容的面孔被衬得十分美丽,眸色一动更是光彩照人,加上含羞带怯的表情,让人赞叹不已。
这个过程结束之后,其他人就都被喜娘赶出去了,让新人在屋内独处。
元子青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眉畔身上的妆饰。眉畔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青郎,先帮我将这凤冠取下,沉得很。”
“让我再看一眼。”元子青一面说,一面却已经伸手过来。
只是对着这满头珠翠,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眉畔只得慢慢指点他。等凤冠取下时,她觉得自己脖子陡然一松,这才觉出酸痛难忍来。
元子青将凤冠捧在手心,不由皱眉道,“竟这么沉!早知如此,该早些让你取下。”
“那可不合规矩。”眉畔道。
元子青也不说话,携了她的手,让她转过身来,继续细细的打量。
眉畔不由问,“你看什么?”
元子青道,“眉畔,你今夜真美。我细细的看了,明日得空画下来。”
“画我做什么?”眉畔面带羞色。
“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元子青道。一面伸手将霞帔取了下来,上面细细密密绣了缠枝牡丹,浓艳逼人,富贵满堂。下面的坠子是玉质,做成水滴形状,外面镶了精细的银色云纹,看起来十分漂亮。
元子青问,“这也是你一针针绣的?”难怪她说有多少时间也不够用。原以为只有嫁衣,如今看来,这霞帔恐怕还要更费事些。
眉畔轻轻点头,“这也沉得很。”披上霞帔,她几乎都不会走路了,不是元子青牵着,喜娘扶着,一步走走不动。
“这一身怕不有好几斤?”元子青忙道,“都脱下来吧。或是你干脆去沐浴更衣——是否需要卸妆?”
眉畔将外头的大红嫁衣脱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含羞道,“那我先去了。”而后轻移莲步,出去叫行云去了。
元子青将她脱下来的衣服细细叠好,整整齐齐的摆在床头的柜子上,心头一时甜蜜极了。他恨不能现在就去书房,将方才看见的眉畔画下来。
上了妆的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又有种别样的惊艳。尤其是扇子撤下来的那一瞬间,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眉畔是他的妻子了。
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嫁衣就在这里,往后还能让她穿给自己看。
当然、当然……以后是以后,跟今日一定是不一样的。但——元子青靠在床头,痴痴的想,以后,这两个字多美啊!
一想到这个,就连呼吸里,似乎都是幸福的滋味。
他因为身体刚好,所以即便大喜的日子,也并未饮酒。——除了合卺酒之外。所以此刻思绪明明是清明的,但元子青又觉得,自己好似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
等眉畔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他这呆呆的样子。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时不太敢惊动。还是元子青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才发现了她。
眉畔卸了妆容,梳洗过后换了一套水红色的纱衫。这个时节穿这样的衣裳还有些凉。好在屋里十分暖和,倒是不要紧。原本梳成妇人发髻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背后,长长的垂到腰间,如同一袭墨色的瀑布。
她的脸又回到了元子青所熟悉的样子,但是,分明又有了什么不同。
元子青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喟叹一般低声道,“我终于把你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