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细看,楼音也知道那是谁。他的声音与气息,楼音再熟悉不过了,她扭过头,看见季翊斜倚着,窗沿直到他的腰间,因此他只稍稍前倾,整个上半身便伸出了窗户外。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风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头发吹得飘散起来。
楼音转回头,直视前方,只有余光里还有他的轮廓。
“天寒地冻的,你要是想死得快点,便在这儿继续站着。”
半晌,季翊才说道,“我若死了,阿音你也不会活得痛快。”
船身忽然一阵晃动,楼音差点被晃倒,她一把抓紧了窗户才站稳,她低着头,双眼却看向窗外,目光冷峻,冷风吹得她牙齿轻颤,“你以为你这疯子的生死,能影响到我的生活?”
风呼呼地挂着,连穿着斗篷的楼音都觉得冷,而只着中衣的季翊却像感受不到这寒气一般,他连声线都不曾有起伏,“疯子?我说过,我向来很清醒,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楼音冷哼一声,挂着一丝笑,“啪”的一声关了窗户,这时,枝枝从外面进来,看见楼音站在窗户边,连忙跑过来将窗户再扣了一下,确保它严严实实的。
“殿下,这么冷,您站着做什么?”枝枝扶着她坐下,然后拿出一张纸条说道,“京里来信了。”
楼音展开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东宫瑜侧妃小产,子存母死。
“她死了?”楼音问道,“怎么好端端就小产了?”
问了相当于白问,这封信就这么短短几个字,亦未说明缘由,谁又能知道商瑜是怎么小产而死的。
“罢了,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还活着就成。”
“嗯?”枝枝不解楼音的思路,她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楼音打断了。
“加速航行,咱们早些回京吧。”楼音躺在床上,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最近京都开始不安生了。还有陈作瑜一事,他府上出现了太子的画,两人必有牵连,若是能将陈作瑜背后的人揪出来,说不定能铲除朝廷的一个毒瘤。
“给刑部递个信儿,让岳承志盯陈作瑜的案子盯紧点。”楼音睡前,最后吩咐了一句。
六日后的晚上,船舶终于靠岸,踏上岸的那一刻,楼音脚步竟有些虚浮,脚踏实地的感觉给了人不真实感,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见季翊也从船舱里走出来了。两人远远站着,季翊看着他,夕阳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但这几日的休养,他已经行动自如,只要没有大动作,没有人能看出他曾受过重伤,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外,与常人并无异处。
翠盖珠缨的华车早已候着,楼音不再看他,踏上了马车。
车身很快隐藏在昏暗的夕阳下,季翊胸口一阵剧痛,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郁差架住他的肩膀,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季翊看着楼音马车的车辙,点头,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丝,站直了身体,往自己的马车上踏去。郁差跟在他身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那日的大火,他越想越不对劲,有八成的可能是楼音知道了跟踪他们的刺客,故意放火,来一招调虎离山,想借刀杀人,他的主人亦不可能不清楚,却纵身火海去救她。楼音分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想下手杀他了,郁差不明白他为何还要舍身救她,这一次她的行为只要被公之于众,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季翊偏偏还为她遮着藏着。
郁差心有不忿,可他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自从季翊为了楼音不惜将自己收敛的羽翼暴露出来时,他便知道季翊没救了,像是病入膏肓一般。
想到这里,郁差的后背更是一阵寒意袭来,事态若是如此发展下去,恐怕他们多年来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他看了看马车,暗自打算着,该把季翊的失常情况告知给丞相大人了。
*
楼音是夜里到的皇宫,没有告知任何人,悄悄地回了摘月宫,第二日皇帝一下朝便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她,第一件事问的不是陈作瑜的贪污案,而是那日的大火。
“那样大的火,可有伤着?”
看着皇帝满是关怀的目光,楼音笑着说道:“父皇您看,儿臣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都没烧着。”
皇帝自然是知道她平安无恙的,但还是要忍不住问一问才算安心,“那季翊又是怎么回事?”
楼音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看了一眼皇帝身后的妙冠真人,说道:“他以为儿臣被困在火海里,所以舍身进去救儿臣了。”
这些消息,皇帝早就知道,但从楼音的口中听到,皇帝还是有些愣。
楼音与季翊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京都里传得那么开,他也只当没听见,即便楼音常常召季翊入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女儿要什么他都给,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他的女儿喜欢便由着她,谁又敢多说什么?他的姐姐还未出阁时,便断断续续有过几个情郎,亦没有人敢指指点点,这是作为大梁最尊贵的金枝玉叶的权利。
但楼音终究是要嫁人的,与季翊玩闹便罢了,要是嫁人,季翊第一个便被排除在外。质子身份便不提,即便他是周国受宠的皇子,皇帝也不舍得将楼音嫁得那么远。
可是,季翊已经两次舍身救她了,两人的情谊已经深到了可以不在乎生死的地步吗?
“阿音,告诉父皇。”皇帝看着楼音的眼睛,问道,“你与季翊,已经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了吗?”
楼音没想到皇帝这么问她,先是愣了一下,才笑着说道:“父皇,儿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即便再喜欢他,又怎么可能委身下嫁质子?”
楼音的回答,皇帝很满意,他点点头,说道:“阿音明白就好,那正好有一事也要告知你,南阳侯昨日,请旨尚公主。”
☆、46|第 46 章
皇帝说了这句,便等着楼音的回应,却不想楼音脸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说道:“那就嫁呗。”
她的语气玩味,听起来就像闹着玩儿似的,皇帝便冷着脸说道:“阿音,这是终身大事,不许胡闹。”
楼音也正了神色,说道:“儿臣没有胡闹,父皇不是一直中意南阳侯做儿臣的驸马吗?父皇看中的,必定是最好的,儿臣没有异议。”
向来有主见的女儿突然如此乖顺,皇帝反而有些不习惯了,他捂着嘴咳了一下,说道:“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荣辱,父皇这几年来可是好好考察过南阳侯的,确实是个忠肝义胆之人。”
听到“忠肝义胆”四个字,楼音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想笑的冲动,她低着头,说道:“不用考虑了,要考虑,父皇也考虑这么多年了,儿臣没有意见。”
即便是一国公主,心思也与普通女子一样难以捉摸,皇帝原本都盘算了好了如何说服楼音,不管她以什么理由拒绝,他都能有一套说辞,但楼音爽快的答应了,皇帝却一时不知所措。知女莫若父,他总觉得楼音答应得这样爽快有猫腻,于是又问了一遍:“阿音,你可是当真想清楚了?”
楼音抬头,看着皇帝,郑重地点头说道:“儿臣想得很清楚。”
皇帝一时无言,说道:“那好,朕再找南阳侯好好商议一番。”
寻常女子定亲后,少则也要三五个月才能准备齐全嫁妆,更何况作为公主,光是修建公主府便至少得花费大半年时间,若真是要嫁,怎么也得准备一年时间,皇帝心想先派人选址修建公主府,待建成时,楼音也该十八了,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南阳侯年龄却不小了,那时两人大婚,也算了了他多年的夙愿。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楼音却补充道:“不论嫁不嫁人,父皇都是要赐下公主府,新建就不必了,儿臣觉着外祖父留下的那处宅子便很不错,母后便是在那里长大的,儿臣早就念着那处地儿了,父皇以为如何?”
“不行。”皇帝义正言辞地拒绝,“大梁公主出嫁,向来都是要新建公主府的,怎能用旧宅委屈了你?”
楼音的盘算是将外祖父旧宅改造成公主府,缩短备嫁时间,在季翊回国前便能出嫁,但她嘴里却说道:“平州潞州接连受灾,又出了陈作俞这么个贪官,国库本就空亏,儿臣怎好意思再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若父皇执意要为儿臣建造公主府,儿臣倒是无颜见天下百姓了。”
作为一国之君,任何事情在民生面前都要让步,楼音这么说,皇帝便找不到法子反驳,一方面为女儿的大义感动,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了女儿,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待国库有了富余,朕定为你建造媲美摘月宫的公主府。”
*
东宫内,太子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孩子喜笑颜开,即便小儿一直睡着,眼睛都不曾睁开,太子也能看半天。
“虽说早产了一个月,但这个头却是足的,想来日后一定是个文武双全的皇孙。”太子越看越喜,忍不住在那孩子皱巴巴的脸上亲了两口,“明日下朝后,便请父皇给孩子赐名,毕竟是皇长孙,还是得父皇亲自赐名才好。”
尤暇伸手去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软软的,好像一用力就会按伤他一样,“殿下先别急,待孩子百日的时候再提也不迟。”
“嗯。”太子听了尤暇的话,才觉得自己是高兴糊涂了,于是点点头同意了尤暇的建议,想来也是,虽是皇长孙,但他的母亲是罪妇,且这个孩子来得不光彩,父皇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也很明显,出生至今也没来瞧一眼,只是打发人送了些东西来,若是此时去求父皇赐名,指不定还挨一顿训,“是我思量不足,那便百日的时候再看看父皇的态度吧。”
尤暇笑着点头,太子想了想,又说道:“瑜侧妃虽已经故去,但罪名始终还在头上,父皇他会不会……”
他是怕皇帝始终不待见这个孩子,那这个皇长孙于他便失去了可利用的意义,但尤暇始终低着头,脸上神色平淡无异,太子也看不出什么,便干咳了两声,说书房还有幕僚等着他便匆匆走了。
尤暇接过太子手里的孩子,以生疏的姿势将他拦在怀里,细细地看了半晌,唇畔慢慢漾起了笑。
“娘娘,公主来了。”
侍女轻声通报,尤暇头也不抬,说道:“还不快去迎公主进来。”
*
阔别了许多日子,楼音再见到尤暇,觉得她比自己这个做姐姐的看起来还成熟稳重几分,绯红的宫装铺散开来,给这厚重古朴的花厅增添了几分亮色。
分明是十七岁的女子,偏偏就有一股妇人的媚态,见楼音走来,她连忙抱着孩子要站起来行礼。
“如今你是太子妃了,怎么见了我还动不动就行礼?”楼音按住她,让她好好坐着,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这就是瑜侧妃的孩子?”
尤暇笑着点头,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隔着如此厚的襁褓,显得温柔如水。
才出生的孩子都长一个样,看不出来五官的区别,楼音只觉得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何况还是瑜侧妃的孩子,也不知为何尤暇看那孩子的眼神就跟看宝贝疙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