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到这儿,草草将靴子忘脚上一套便要走,也不顾纪贵妃在后面叫他,连披风都忘在了长春宫,就这么冒着寒风登上了轿撵,匆匆回了东宫。
东宫内,尤暇抱着玓儿,正在哄他睡觉,看见太子脸色青白地回来了,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并屏退了所有下人,但她也不急躁,先是将准备好的姜汤吹得不烫了,递给太子,说道:“殿下在外面受寒了,先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太子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喝姜汤,他推开碗,说道:“今日父皇让我帮他拟旨,为南阳侯和楼音赐婚。”
太子在东宫从来都是直呼楼音的名讳的,尤暇早已习惯,她坐到太子身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但太子见她不急不缓的样子,心里有些烦躁,“你不觉得,她若是嫁给南阳侯,有了世家撑腰,野心会更膨胀吗?”
尤暇随手拿了一颗橘子,慢条细理地剥皮,像是聊家常一般说道:“殿下会不会想太多了,女子嫁人后便一心相夫教子,哪里还有其他心思呢?”
“她不一样!”太子拍了一下桌子,伸出手抖了抖袖子,脸上莫名地涨红,“且看我大梁历朝历代,和她一样干政的公主,只有德雍圣祖,那可是做了皇帝的公主!”
尤暇将剥下来的橘子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又去撕橘瓣上的经络,懒懒地说道:“德雍圣祖是因为当时天子无后,才立了公主做皇上,殿下您是正统的储君,急什么。”
“妇人之见!”太子觉得尤暇头一次不懂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与楼音是表姐妹的原因,“当时天子无后,是那么巧合的事情吗?后宫三千佳丽,年年都有皇子诞生,怎就养不活一个?”
尤暇剥好了橘子,递到太子嘴边,可他却拍开尤暇的手,尤暇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多年前,老侯爷还在世时父皇便表明了要当时的南阳侯世子做驸马,当时殿下怎么不急?前些日子南阳侯请旨尚公主,父皇修建公主府,那时候殿下怎么不急?如今圣旨已经下了,殿下再急又有什么用?”
这话让太子一时语塞,当年皇帝表明这个意向的时候,他都还是个整天跟着太傅背书的小皇子呢,哪里有这心思去琢磨这些利益。而随着年龄增长,他与楼音矛盾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觉得楼音威胁到了他的储君之位,他却开始盼着楼音早点嫁人生子,便没有精力来与他作对了。甚至在今天为皇帝拟旨时,他都是这么想的,若不是纪贵妃今日的一番话,他还想不到这一层。万一南阳侯贼胆包天,作为楼音的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搓手,看见尤暇一脸淡定,便以为她有了主意,于是问道:“暇儿,你怎么看?”
尤暇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说道:“公主身为女子,早晚都要嫁人。放眼这大梁,还有比南阳侯更合适的驸马人选吗?自然是没有的,那么只要不出意外,公主总是会嫁给南阳侯的。父皇选中南阳侯,除了他身份高贵以外,最重要的是一表人才,人品贵重。若是没有南阳侯,公主的驸马换做了别人,也不会是个小人物,说不定比南阳侯还要更具有威胁力,只不过样貌年龄上不如南阳侯有优势罢了。所以殿下此刻担忧又有什么用?公主即便不嫁南阳侯,难道就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成亲这大半年来,太子越来越听信尤暇的话,经她如此一说,心里确实宽慰了不少,但那股忧虑还是没办法消除,他问道:“那如今如何是好?”
尤暇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殿下究竟在怕什么呢?公主除了父皇的宠爱,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她能拿什么与您争呢?中央军权在王统领手里,边境军权在妾身父亲手里,虎符由父皇握着,而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公主性子顽劣,平日里与您打打闹闹便算了,难不成殿下真以为她有能力与您争储君之位?”
太子张了张口,却难以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与皇帝做了二十年的父子,他自然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思。自从皇帝抱着幼年的楼音上朝的那一天,纪贵妃便开始忌惮楼音了,后来两兄妹慢慢长大,皇帝竟同意让楼音一个公主干政,这时纪贵妃与太子便已经觉得苗头不对了。况且皇帝常常隐隐表达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气急时还骂他毫无治国之才,还不如他的妹妹,这难道还不能说明皇帝的心思吗?且平日里从皇帝的一言一行里,太子也能感觉到,皇帝决不是没有动过其他心思的。说一说也就罢了,大梁可是有公主做皇帝的先例摆在那里的!
看太子眼神里的不安,尤暇正了正神色,宽慰道:“殿下若真是担忧,倒也不用急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始终是占着优势的。储君是国家大事,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父皇是不可能说变动就变动的,您且放宽心。”
☆、49|第 49 章
要说这朱元庆父子进京后,当真过得顺风顺水。在户部谋了个肥差不说,还在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了一处宅子。
但要说不顺心的事儿,便是朱安和不适应这京都的冬天,一刮风下雪的,他就病倒,如此反反复复几回,如今已经卧病不起了。
妙冠真人早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倒也不太在意,生老病死他本就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些,依然在金华殿里炼丹,穿着一身丝绸的道服,被汗水浸得湿透了。
这一日,小弟子进来通报了好几次,妙冠真人都未曾搭理他,只专心致志地围着炉子,把握着火候,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念念有词。
直到万事俱备,将事情交给了他人,他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徒弟,说道:“什么事儿?”
小弟子穿着棉袄,被这炼丹房的火炉蒸得汗水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滴,没一会儿便打湿了一片,好不容易妙冠真人搭理他了,他恨不得把真人拉到宫外去见见那朱庆元,免得他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进来通传。
“师傅,外面那朱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求您一定去见他一面。”
妙冠真人随手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问道:“他可说是什么事?”
小徒弟伸手去帮妙冠真人擦汗,连背上也哼哧哼哧地擦着,并说道:“说是他的父亲病重,想见见您。”
“哦。”妙冠真人身上没了汗水,舒爽了,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披上袄子,提腿就往外走去。小徒弟以为他总算要出宫去见见朱庆元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不用往这炼狱一样的炼丹房跑了。
可没想到,妙冠真人却是往养心殿去。
“师傅!”小徒弟脸一下子就耸拉了下来,“您不去看看?”
“生死福祸乃人生常事,大可不必太在意。”妙冠真人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况且我去了他的病也不见得会好。”
朱家父子与他流着相同的血脉确实不假,可毕竟多年来从未谋面,朱家父子却打着他的旗号在京都得了许多好处,他不理世事只当做不知道,但也不打算再与他们有更多的牵连。
“师傅您就去瞧瞧吧!”守宫门的禁军见着是妙冠真人的亲戚,于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进来通报,别人不烦,这小徒弟也烦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指不定真的病得很重呢?毕竟是师傅您家里唯一的一脉了,你还是去……”
“行了,我这就去。”妙冠真人松了口,却不是真想去探病,他只是看到了楼音的轿撵往养心殿去了,想到了近日的平州贪官一案,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他得去敲打敲打朱家父子。
出了宫,看见朱庆元亲自站在风雪里候着,他一眼望向这边,喜出望外,连连挥手,喊道:“伯公!伯公!我在这儿!”
这几日一直飘着小雪,隔着老远妙冠真人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觉得裹着厚衣裳的朱庆元像一只摇摇摆摆的冬瓜,他慢吞吞地走过去,说道:“你父亲如何了?”
“外面冷,咱们上马车说话。”朱庆元堆着笑脸,搀扶着妙冠真人坐上了马车。上了马车就暖多了,他搓着手说道:“父亲病重,已经卧病不起半月有余了,一心就念着想见见伯公您啊!”
妙冠真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离家入了道教这么几十年,以前也不见这些亲戚死活要见一见他,如今得了皇帝宠信,这亲情反而浓厚了起来。
不过清楚归清楚,他也不愿去戳破这层纸。活了百来岁,如今心里只有自己一手创立的浩贞教,若能借皇帝之势将浩贞教发扬光大,他此生也就圆满了。
马车驶得飞快,差点将他这架老骨头抖散架,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地到了朱府,跨过了垂花门,进了厢房,还没见着卧病在床的朱安和,朱庆元倒是冷不丁地跪了下来。
极胖的身子跪下去十分吃力,将地板砸出了一声闷响,惊得妙冠真人猛弹开一步,“你做什么?”
“伯公救救我们呀!”朱庆元作势要哭,五官就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喜感又别扭,“伯公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呀!”
看朱庆元这副模样,妙冠真人心里便知一定没好事,肯定是他心里的担忧真的出现了,他犹豫了许久,决定还是先听听看究竟是什么事,“你且说说,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卧病在床”的朱安和也披着一件狐皮袄子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了,“叔父,您一定得帮帮我们呀!”
这父子俩一个劲儿地求着,却也不说是什么事,让妙冠真人也有些恼了,“究竟是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朱庆元见妙冠真人连胡子都在抖动,便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一时竟不敢开口了,反而是他的父亲开口说道:“因着平州陈作俞的案子,赃银找不到,灾民受苦受难,所以景隆公主向皇上进言,除了陈作俞一案,还要大力清查大梁其他州郡的官商勾结之事,便先从这京都开始!”
妙冠真人点点头,说道:“公主干得好啊。”
“这可不好啊!”朱安和急了,说道,“京都的官员若是被查到官商勾结,公主定会杀鸡儆猴,做给其他州郡的人看看的!”
妙冠真人抚着胡须,重重点头,“公主确实做了一件好事啊。”
“叔父!”朱安和不知妙冠真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不懂吗?朱安和若不是常年风湿膝盖疼,他此时也恨不得跪下来求妙冠真人,“求您去太子殿下那里走动走动,替侄儿侄孙想想办法吧!万一被查出来,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老家啊!”
这下妙冠真人不能打太极了,他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也与盐商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安和低着头,喏喏地说道:“不过是、是在盐引上做了点手脚,原本户部这一块儿已经松泛得很了,多年来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盐引上做点手脚,咱们也不是第一例,谁知公主今年突然就要洗了这官商直接的来往,我、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钱发扬我们朱家么?”
朱安和声情并茂地说了这么多,抬头一看,妙冠真人的表情却平静无异,没有担忧,也没有气氛,好像是在听他聊一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事一般。
“自打我十六岁离家那一年,我与朱家便已全然断绝了关系,此次你们上京都,我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了提,让你们挤进了皇商之列,这本就已经超出了我这些年修道之本了,你们明白吗?”他双手负在背后,也不看朱家父子殷切的眼神,说道,“再后来,你们花钱捐了官儿,此事与我已经无关了,要贪要廉,都是你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关?”
听这意思,朱安和知道妙冠真人是不打算帮他们了,于是再也不顾膝盖的刺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叔父,您就救救我们吧!如今您在皇上面前如此说得上话,只要您动动嘴巴,太子就一定能帮忙遮掩遮掩的,到时候我们一定清廉为官,再也不犯这样的事了!”
朱安和说得倒是诚恳,但却丝毫不能打动妙冠真人,他只摇摇头,抬脚就要往外走,这时朱庆元却急了,他猛地站起来说道:“伯公,不管您帮不帮我们,只要我们被查出来了,您的名声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您的浩贞教名声也会受牵连,帮一帮我们,也是帮您一手创立的浩贞教啊!”
妙冠真人的背影僵了一下,立在了远处,久久不再动弹。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帮衬这父子俩往皇商里挤,只因当初那一点点善念,如今却好似被绑上了一条贼船!
朱家父子是他的亲戚人人皆知,因为他们父子俩一直打着这个旗号得了不少好处,虽然自己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实际的事情,但一旦他们出事,舆论便会指向他,到时候就变成了有他撑腰,朱家父子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勾当。他的名声受点诋毁不算什么,可他是浩贞教的祖师爷,若因这点小事而连累了整个浩贞教的名声,那可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当初他下山,千里迢迢来了京都侍奉皇帝左右,不就是为了让浩贞教得到朝廷扶持,能传扬天下吗!
想到这儿,妙冠真人更有些不安了,他可不能拿自己一生的心血冒险!
朱家父子见妙冠真人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心里却高兴了起来,就算是生气,也总比无动于衷好多了不是么?
出了朱府,连妙冠真人的小徒弟也忍不住嘀咕了起来:“真没想到他们竟然给咱们浩贞教惹上了这么一桩事儿。那位景隆公主也是,都要嫁人了,还要在朝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
“公主也是你能议论的?”妙冠脚步不停,声音冷冰冰地,吓得小徒弟赶紧闭了嘴。
冬日天总是黑得比较早,回去路上,车夫已经将马车驶得很慢了,加之雨雪天气,再不小心行驶,总容易打滑。妙冠真人坐在马车上,单手撑在耳边,闭着双眼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可常年跟着他的小徒弟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妙冠真人心里愁着呢,在道观里活了几十年,棺材土都埋到眉毛上了,却偏偏惹上这些事儿。他若是开口去求了太子殿下,那他就是实打实地包庇自己的亲戚,这良心实在过不去。若是不求吧,到时候若真是被查了出来,那景隆公主可不会给他面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到时候他的名声也要被朱家父子牵连,还拖了自己的浩贞教下水,更是得不偿失。
一番利益衡量之下,妙冠真人决定还是去东宫找一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