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怒火自然不会是冲着他的。这样蹊跷的一场火绝非偶然,若是不彻查清楚背后的主谋凶手,以他这一位便宜阿玛的性子,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虽仍存着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孝庄太后真面目的执念,却毕竟还是稚童的身体,又是大病初醒,被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通,不多时便已打起了瞌睡。苏麻喇姑望着怀里满脸困倦的小阿哥,笑着温声哄了两句,不紧不慢地轻轻摇晃着哄他入眠,又冲着一旁的康熙道:“阿哥前儿刚受了惊,老祖宗又牵肠挂肚地揪心着,不如叫奴婢把阿哥抱到老祖宗身边去睡,也能全老祖宗的念想。”
“也好。”康熙点了点头,又特意亲自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备好软轿,抖开榻上胡乱团着的锦被,仔仔细细地将儿子裹好,“老五,陪着老祖宗好好歇息,皇阿玛明儿再来看你。”
胤祺早已困得神魂颠倒,闻声也不过是支撑着含糊地应了一句,便不管不顾地埋头睡去。他这会儿已渐渐缓了过来,脸上也见了淡淡血色,康熙望着睡得像头小老虎似的儿子,又想起苏麻喇姑的话,眼里便带了些欣慰的笑意,捏了捏胤祺的小脸道:“不愧是我爱新决罗的子孙,这么个小坎儿,说翻过去也就翻过去了。”
“承皇上的吉言,阿哥好好地睡上这一觉,定然就会大好了。”
苏麻喇姑笑着应了一声,将胤祺抱了起来,又对着一旁的宜妃道:“知道你挂心,可唯有这一晚不能叫你陪着。老祖宗心里头本就为着阿哥的事儿自责,若是见了你守在边上,万一再掉上几滴泪,只怕心里少不得又要难受了。”
这些话纵是她不说,宜妃心里头也是清楚的。她本就是明事理的人,只是这一遭被吓得实在不轻,如今见着胤祺已大好了,便也放下了心,应了一声便准备退下,却被康熙忽然抬手握住了腕子。
“这几日你也受惊了,走罢,朕陪你回宫歇息。”
迎上康熙的目光,宜妃的脸上忽然便飞起淡淡红霞来,柔柔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子。
这一宿,总算有人能睡上个安稳觉了。
第4章 福缘
或许也是这些天实在耗费太过,胤祺这一觉睡得极好,竟是一头睡到了第二日的正午时分。
虽然已醒了,他却并不急着起身,甚至连呼吸也还保持着之前的频率,只要不是现在给他绑起来做个脑电图,任谁都只会以为他还睡得正香。
——影帝生存技能之一,为了应付无处不在的狗仔和偷拍,在打盹儿醒来之前,一定要先做好完善的表情和动作管理。
能从娱乐圈的鱼龙混杂里杀出一条独木桥来,方影帝无疑有着十分严谨的自我管理系统。
竖着耳朵听半晌,又懒洋洋地翻了几个身,总算确认了自己身边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胤祺一骨碌坐起来,就被眼前乌漆嘛黑的屋子吓得径直掉在了地上。
窗子被细细地镶了上好的雕板,角落里幽幽地点着一盏孤灯,这气氛实在有些煞人。胤祺摸了摸咚咚跳着的胸口,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所谓的“鬼眼”,而这一间卧房,显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这样的体会无疑是极为新鲜的。胤祺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屋子虽然暗不透光,可里头的一切陈设却纤毫毕现地铺陈在他的眼前,甚至比摄影棚的补光下头看得还要清楚。单看这屋子里的家具摆件,这一位五阿哥显然是颇为受宠的,不仅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料和雕工,还有不少用来把玩的小花样儿,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座精致华美的西洋钟。
胤祺转了转眼睛,忽然抓起一旁的衣服,利落地穿戴了起来。
他本就常年演清装剧,穿一套旗装自然轻松至极。蹬上靴子活动了两下觉得没什么不适,便快步冲出了门去。
在打开那扇门的一瞬,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强烈得几乎叫他以为自己在一瞬间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便只剩下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
胤祺心里本就是有数的,自然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是闭目屏息聆听片刻,便跌跌撞撞地跑向窗边的暖榻,一头撞进了榻上正闭目念佛的孝庄太后怀里。
他和什么样的演员都搭过戏,要在圈子里保持一个好名声,靠的自然是对身体动作力道炉火纯青的收放自如。这一撞看似劲道十足,却只是刚好叫太后的身子晃了一晃,而他则顺势撑着暖榻跳了上去,放肆地窝在这位母仪天下的传奇太后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颈窝。
“呦——可是舍得醒了,来来,快叫老祖宗看看……”
孝庄太后抱住怀里小小的身体轻轻摇晃着,体会着方才胤祺撞过来的十足劲道,眉眼间最后一丝忧色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欣慰开怀的笑意:“好,好——苏麻你看,这气色可不是已好得多了?”
胤祺笑吟吟地任孝庄上下打量了半晌,忽又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脸上显出纯稚的关切之色,反倒在孝庄身上仔细上下摸索来。孝庄被他的举动引得微怔,却只片刻便反应了过来,不由笑得险些喘不上气:“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倒是反过来检查起哀家来了!”
苏麻喇姑替胤祺理着领子,一边笑道:“昨儿黑夜阿哥就不住的追问老祖宗是否安康,这才刚醒了,就急着跑出来看老祖宗来了——阿哥放心,老祖宗好好的,一点儿伤都没有呢。”
“走走,我们回屋里头说去。”孝庄含笑牵起胤祺的手,领着他进了那间密不透光的屋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榻边坐下,显然是早已来惯了的。说来也怪,一进了这屋子里头,胤祺眼前的白雾竟当真缓缓消散,便露出了孝庄带着笑意的慈祥面孔。
苏麻喇姑将角落里的灯挪了过来,又将他也抱在了榻上。胤祺仔仔细细将孝庄浑身上下瞅了一遍,脸上才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刚张开嘴,便被孝庄一把捂了,耐心哄道:“老五听话,太医可说了,这几日切不可开口讲话,得将嗓子养好了才成。要不然啊,以后少不了又要落下咳嗽的病根儿了。”
胤祺神色一垮,没精打采地拱进孝庄怀里耍赖。孝庄却也十分受用他这样亲昵的态度,笑着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又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可说了,你皇阿玛前儿还派人询问你汉文学的怎么样了呢,叫哀家不可太宠着你,耽误了你的课业……可偏生你又去不了上书房啊,这汉字不急着认,汉话总得说的顺才行。当今圣上最重满汉一家,着急上火时话赶话的也就罢了,平日里再说满话,你皇阿玛可是要训你的。”
满汉一家好啊,满汉一家太好了,皇阿玛圣明,皇阿玛简直英明神武——胤祺知道这大抵是他之前叫的那一句“老祖宗”被苏麻喇姑传了过来,不由得在心里为康熙狂点了一万个赞,脸上却仍保持着半委屈半不乐意的神色,拧过半个身子生起了闷气。
他年岁尚小,模样又生得精致,即便是赌起气来也无端叫人觉得可爱至极。孝庄眼里纵容宠溺的笑意也越发浓了,正好声好气地哄着,恰巧苏麻喇姑从外头端了碗莲子羹进来,竟被她亲自接到手里,舀了一勺喂到胤祺嘴边,温声笑道:“好了好了,你皇阿玛要是敢训你,哀家亲自替你撑腰还不成?这都几日没好好吃些什么了,饿不饿得慌?”
当然饿,胤祺甚至都能听得见自己肚子里激烈的抗议声,再一望孝庄带了促狭的宠溺笑意,脸上忽然泛起些血色来,摸着后脑局促地笑了笑,乖乖将那一勺莲子羹含进了嘴里。
昏了三天三夜,早已饿的过劲儿了。若是一直不吃,倒也不觉得什么,可一有东西入口,强烈的饥饿感就叫胤祺再也顾不上什么,就着孝庄的手狼吞虎咽地将那一碗莲子羹吞下了肚去。
苏麻喇姑在一旁陪着,轻声笑道:“阿哥这可真是大好了——再歇上几天嗓子,想来就一点儿妨碍都没有了。”
“可不是,可真是佛祖保佑……”孝庄也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却又忽然敛了笑容,轻轻抚着胤祺的头顶,叹了一声道:“可惜这佛祖竟不曾降下来什么福缘,我们松昆罗立了这么大的功,就是佛祖论功行赏,怎么也该赐下些福气才是啊……”
胤祺留神听着她的话,自然也已猜出这“松昆罗”就是自己的乳名——也不知是不是天意,这个词竟也正是他所掌握为数不多的满语词汇之一,汉译为海东青,是满人极崇拜的图腾之一,意为天上的神鹰,这乳名里头包含着的期待与宠爱自然也不言而喻。只是鹰自古便已一双锐目所著称,可他这一双眼睛却几乎半瞎,实在不能不说是有些天意弄人了。
正兀自感慨着世事无常,听见孝庄后头接着的话,胤祺的目光却忽然一亮,脑海中蓦地腾出一个上好的借口来。
“老祖宗这话说的,佛祖可真是要冤得直念——不对,如来佛自然是念不了阿弥陀佛了,瞧瞧,这当佛祖的又要忙活着救人,又要忙活着赐福,末了连句阿弥陀佛都没得念,可也不知道得憋屈成什么样子……”苏麻喇姑笑着打趣了一句,总算哄得孝庄眼里多了些笑影,胤祺却忽然从碗里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孝庄,不住地指着自己,又挣下榻去双手合十在佛龛前拜了一拜,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阿哥这是说——是说佛祖曾托过梦么?”苏麻喇姑猜测着问了一句,见胤祺笑着点头,不由也惊喜地念了一句佛号,又转向一旁的孝庄:“老祖宗,您可看着了?阿哥这可是有福缘,天大的福缘呐……”
“看着了看着了,这可不是又冤枉佛祖了,得赶紧给佛祖陪个不是才行。”孝庄也已满目都是惊喜的笑意,也不急着问胤祺梦里都说了些什么,由苏麻扶着仔仔细细地拜了三拜,这才将胤祺搂进怀里道:“好孩子,给老祖宗说,佛祖是不是有法子治你的眼睛了?”
要不是知道面前这位孝庄太后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人,胤祺几乎要赞一句这位老艺术家搭戏搭得实在太好了。只是堂堂如来佛祖这么大的一尊背锅侠,自然不可能只担着治眼睛这种小事,他在心里快速地筛选着各类清穿戏的剧本,瞬息间便已整合起了一套完美的说辞,谁知刚开口就是一阵急咳,面色瞬间跟着苦了下来。
孝庄也才想起来他还不能讲话,神色间也带了几分哭笑不得的尴尬,忙搂在怀中安抚地顺着背哄道:“没事没事,最多三日就能讲话了,不急,咱们不急,啊。”
“老祖宗说得对,福缘的事急不得,倒是得先叫人去寺里头仔仔细细的烧香还愿,奴婢回去就同主子说一声。”苏麻喇姑扶着孝庄坐回榻上,正要抱胤祺也一起坐上去,就听见怀里的小人儿肚子响亮的叫了一声,不由忍俊不禁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阿哥这是饿了,奴婢这就催他们端些正经的吃食过来去。”
胤祺脸上已烧得滚烫,一头撞进孝庄的怀里,郁闷至极地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他从出道以来,一直走的可都是实力派打底的偶像派路线啊……
第5章 托梦
“儿子也说不大清楚,只是迷迷糊糊到了个像是皇阿玛金銮殿似的大殿上头,两边坐着的都是不好好穿衣服的大和尚——和咱们的大和尚不一样,好几个都是光着身子的,手上又不嫌累似的拖着什么东西,脑袋上不知被谁打了一堆的包……”
胤祺站在屋子当间,瞄着这一屋子身份显赫的主儿,毅然决定必须要继续把这场戏完美无缺的演下去,脸上仍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稚气神态,脑子里却已拼命地回忆起前世里童年时每个暑假都要霸屏的西游记来。
事实证明,时势无疑是可以把一个专业十级的演员活生生逼成三流的蹩脚编剧的。
熬过了三天一言不发的日子,他忽然对说话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热情——虽然前世大半的时间都扎在横店,可他毕竟也是皇城根儿底下长大的,又跟着老院长学了一嘴标准的京片子,即使是对着当今圣上也一点儿都不觉着打怵,顺溜至极地满嘴跑起火车来,却不想只说了一半儿,便听见了四处抽气憋笑的动静。
“皇阿玛——儿子这儿说正事儿呢!”胤祺也飙戏飙得上了瘾,委屈至极地对着那个带头忍笑的人跳起了脚,“儿子可是看的真真儿的,那一头的包,堆起来得有这么高!”
他嗓子还没好完全,说的急了就又咳起来,却还顽强地在头顶比划着记忆中的高度。孝庄已笑得直抹泪,赶忙将他搂进怀里安抚地顺着气,又点了点他的脑门:“傻孩子,那些可都是佛爷、菩萨、罗汉,你这是天大的福气,竟见着了他们的真身,可惜你却不识得,还当人家是被打了呢?”
“太皇太后说的正是,想来五阿哥所见的,正是灵山的景象。”边上法源寺的高僧躬身诵了句佛号,脸上带着宽容又慈悲的高深笑意,“由此可见,五阿哥实在福缘极深,这一双眼睛只怕并非是所谓‘鬼眼’,而是大乘佛教中所提及的广目缘法,命中特意有此一遭磨炼才是……”
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帮腔的足够会忽悠,三流的编剧也能编出一流的故事来。
“不对不对,音儿不对,我记得佛祖说的是什么——什么俱耶尼……”
胤祺一边像模像样地咬着梵语的发音,一边忍不住开始怀疑前世那个江湖游医是不是就是法源寺出来的,隔了几百年,这话说的竟一点儿也不差,也不知道大和尚们是不是都早念熟了这一套。
却不知这话一出,高僧竟忽然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连着诵了几句佛号,扑拜在康熙面前喜不自胜道:“启禀圣上,五阿哥方才所言可是真真正正的真佛之音呐……我朝有真佛音传,正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之福啊!”
蹩脚编剧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大和尚,只觉得肃然起敬,讷讷了两句竟再不敢开口。
——他是真怕再编下去,这位高僧连罗汉转世都能安在他的头上了。
康熙半信半疑地瞅着这位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得道高僧欢喜的样子,心里竟也已开始有些拿不准。他其实是不大信这些托梦之类虚无之事的,特意来听胤祺说,也不过是为了叫太皇太后高兴,却不知这小子懵懵懂懂的竟真说出这么多有门路可寻的东西来。宫里自然是没人能教他的,莫非还真是天授佛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