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原本曾经试着想在战争开始之前把这些伤兵运走,可惜,带人去江边一看,却郁闷地发现,那里已经连根船毛都没剩下了。
那位唐生智将军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南京城中的百姓明明都已经全部跑光了,他却依然跟历史上那样发布了“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命令。封锁江口,烧毁船只,甚至命令江北军队,凡遇渡江者,直接射杀。非得跟历史上那样把大批精锐都葬送在这里,他才甘心。
为了一座已经只剩下象征意义的都城,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怀疑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陆秀得到消息的时候真庆幸自己当机立断策划了南京大撤退,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以这位将军的智商,南京大屠杀百分百会跟历史上那样发生。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被朱横和张若玮这两个猪队友坑到,把自己也陷在南京城。觉得有了自己囤下的那批物资,部队不大可能再跟历史上那样因为弹尽粮绝而狼狈逃窜,所以根本就没替他们留后路。
她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军方要背水一战,那就让他们战吧!原本保家卫国就是他们的责任!只是没想到却倒霉把自己也陷在了这边。
如果她愿意,其实大可以给美方发报,让他们开着军舰到江边接人,以她的面子完全可以做到。然而带走她和朱横张若玮他们没问题,但要带走那帮伤兵,除非太平洋战争提前爆发。
看看面前那一张张憨厚的笑脸,她终于还是把那台跟食物一起运过来的电台放到了一边。
战争打响的那一天,陆秀是被日军的炮火声震醒的。
为了安全起见,临时医院的选址跟前线其实有一段距离,连这里都能感受到炮火的震动了,可以想像得到外面已经打成了什么模样。
听着外面隆隆的炮火声,临时医院因为陆秀一行的到来而活跃起来的气氛再度沉闷了下来,连原本每次都会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食物竟然都有了剩余。
再后来,前线的伤兵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缺胳膊少腿的,血肉模糊的,浓重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没了再开玩笑的心情。张家的堂屋已经远远不够用了,连后宅都成了临时医院的一部分。连续的手术让军医吃饭的时候都能因为瞌睡把脸埋进碗里,人手不够,轻伤员主动站出来担当起了护理的责任。
忙有忙的好处,至少没时间胡思乱想,更没时间去害怕了。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陆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伤员上。
她在国内的名气果然很大,几乎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们只要一看到她,没有一个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看到了幻觉,后来得知她是真人,一个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竟然都忘了喊疼。
后来,甚至还有垂危的重伤员,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死前能够见她一面,值了。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军医干脆让她专职照顾各种重伤员。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几乎每天都在看到有人死去。
被派来守卫南京的部队天南海北都有,被送到这家临时医院的伤员当然也很杂。陆秀见到的这些重伤员有位高权重的将校级军官,也有衣着破烂的底层士兵,甚至还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接二连三地在自己眼前逝去,陆秀一开始还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见得多了,竟慢慢麻木了,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敬业地发挥演技,尽量温柔地送走每一个人。
比起哭,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擦干眼泪后,她回张瑞云的房间,找出了一个笔记本,认真记下了她照顾的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些人大概也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来了,大方地让她帮忙写了遗书,还把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让她帮忙转交家人。
陆秀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却还是一一答应了下来。
整个临时医院,最清闲的反而是厨房的朱横和张若玮。一想到正是这两个倒霉孩子害得自己陷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陆秀去张家杂物房找了两把铁锹,给了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埋尸。
因为她导致的蝴蝶效应,南京保卫战提前了近两个月。现在还是十月,天气算不上凉爽,那些尸体放在那里,没过几天就会腐烂。临时医院原本就没有太好的消毒条件,如果不及时处理,说不定会引起疫病。
日本人的飞机依然在南京城的上空盘旋,对于严重缺乏人道主义的日本人来说,中方的战地医院自然是他们轰炸的首要目标。为了不暴露目标,陆秀把埋尸的地点定在了张家的花园里。
张父是个还保留着旧时代知识分子习气的风雅文人,张家的花园历来都被园丁打理得极好。就算是在日军随时都会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也一样。张家大小虽然已经撤走,但花园里的美景却依旧。
五彩缤纷的菊花争奇斗艳,霜打过的枫叶红得仿佛鲜血,院角,几棵金桂银桂正开得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有这样美丽的地方做埋骨之地,大家应该会满意的。
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张若玮:“小妹,这里可是爹最爱的花园。要是他回来发现这里成了墓地,他会杀了我的!”
陆秀回了他一抹鄙视的笑,苦笑道:“前提是,如果你能活着回去的话!”
他跟朱横果然是货真价实的猪队友,竟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命都快没了,竟然还在担心自己家未来会不会变成鬼屋。
在她看来,这些死去的将士都是英灵,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张宅以后也应该受到英灵们的庇佑才对。
面对着陆秀那仿佛能够杀人的目光,张若玮最终还是妥协了。抓起铁锹,一锹就将他爹最爱的茶花连根铲起。
于是,张家祖上请了园艺大师精心营造起来的,被外界称为江南园林典范之作的张家老宅花园里,开始隆起了一个又一个坟包。
陆秀拒绝了挖个大坑把所有人一起丢进去的建议,坚持要将每一个人单独埋葬。她只是一句话,却苦了挖坑的朱横和张若玮。他们原本还觉得给所有人做饭太累,现在却巴不得饭点快到,好躲回厨房里去。
见惯了将士们马革裹尸的惨状,又无时无刻不在干体力活,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那两个家伙已经再没有力气叫嚣着要去战场上跟日本鬼子干仗了。
终于某天,无意中在埋葬的尸体中见到自己的大学同学后,朱横终于崩溃了,抱着陆秀的大腿痛哭流涕,一边哭还一边嘶吼着他不应该死在这里,他本来应该有着大好的前途。
“没有人应该死在这里!”陆秀一把推开了他,示意他继续挖坑。见他哭得太过凄惨,生生把如果你上了战场,说不定也会是同样的下场的话咽了回去。这一课的学费他已经交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她再浪费口舌了。
朱横见陆秀没有半点要安慰他的意思,只能默默擦干了眼泪,眼泪汪汪地继续挖坑。
那次之后,他跟张若玮两人的话少了不少,挖坑时的力道却反而比之前更猛了几分。看着两个猪队友每天都仿佛刚刚被人从泥里挖出来般的狼狈模样,陆秀终于觉得自己先前对他们二人的怨忿之情消减了不少。
外面的战事依然在继续,炮火声一天更比一天猛烈。前线每天都在死人,被送到临时医院的伤员也一天更比一天多。
陆秀读过报纸上对沪淞战场上因为敌人炮火太过猛烈,医务人员无法上战场救助伤员的报道。知道这些能够被送来的伤员只是幸运的一小部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了起来。
后世只记住了南京大屠杀的耻辱,却很少有人记得南京保卫战的惨烈。只要看看撤下来的伤员们身上那一个个狰狞的伤口,就能猜到他们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浴血奋战。陆秀只能默默为前线的将士们祈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忽然从某天开始,伤员的数量开始锐减。她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前方弹尽粮绝,她囤下的那些物资已经陆续被送上了战场。来自美国的先进武器对前方的战士来说,不啻于一次大换装。
看看弹药充足,食物充沛,中方原本萎靡的士气顿时一振。当将士们熟练地掌握了那些武器的操作后,原本凭着武器的优势单方面对中方进行碾压的日军再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了。
看看前方形势一片大好,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陆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随着需要特别照顾的重伤员数量开始减少,她终于有机会稍稍歇一口气了。那天,她刚刚走到荷花池边,准备拿手绢给自己洗把脸,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声。
“陆小姐!陆小姐在那里!”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声,陆秀循声望了一眼,可惜,隔着层层的树影,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惊呼了。陆秀并没有怎么在意,继续洗脸,然而,接下来响起的那个男声却让她差点一头栽进荷花池里。
“你刚刚叫她什么?”
“陆小姐啊!这位先生,我没有认错,那就是陆小姐啊!”
“不是陆小姐!是杜夫人!”
陆秀开始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等到再度听到那个声音,终于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硬地回头,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后,霎时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第230章
是杜雪怀!原本应该乖乖在美国带孩子的杜雪怀!
虽然看着比陆秀当初离开的时候瘦了不少,面容憔悴,眼周也长了难看的黑眼圈,但的确是杜雪怀没错。认出杜雪怀的一刹那,陆秀整个人都僵了。
混蛋!这个食言而肥的混蛋!
注意到陆秀的视线,那家伙还朝她露出了一抹灿烂到极点的笑。
“杜夫人?”为他领路的那人并没有意识到两人间不正常的空气,依然在纠结刚刚的问题。
其实也不能怪他,杜雪怀很少抛头露面,就算是在上海滩,真正见过他的人也不过凤毛麟角。虽然他后来心血来潮在《教父》里面客串了个角色,但为他领路的那人,显然不是那种会花钱去看外国电影的有钱人。
普通人唯一有可能看到杜雪怀的机会,就只有当初陆秀子不语的身份被扒皮时,《良友画报》上那张模糊的照片。
还算那人反应迅速,也不知是想起了杜雪怀的脸,还是推理出了他的身份,立刻一拍脑袋,改口道:“哦!是杜夫人,的确应该叫杜夫人才对!”
“你……”此时,怒火中烧的陆秀已经丢下手绢,杀气腾腾地冲到了杜雪怀的面前。
“你果然在这里啊。”杜雪怀微笑着想摸她的脸,迎接他的,却是陆秀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过,已经猜到了杜雪怀身份的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世上,敢当着别人的面,甩曾经的上海滩地下皇帝耳光的,估计也就只有能够把日本人耍得团团转的陆秀陆小姐一人了。
一耳光还不够解气,陆秀挥手,又狠狠甩了一耳光。刚刚苦笑着抬起头来的杜雪怀又被她这一耳光抽得低下了头。
知道军方封锁江面的时候,她没有哭,知道自己九死一生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然而,就在看到杜雪怀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却仿佛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