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气氛尴尬的僵持起来。
在这种像是冰封一般的沉默里,瞿凝悄悄的偷眼觑了一眼在某种程度上被言语冒犯了的唐少帅,却见他虽是眉间微蹙,脸上却瞧不见多少真实的震怒之色。
她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转念一寻摸,却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神色黯了一黯,嘴角的笑容却愈发甜美起来,挺直了胸膛,轻轻挑了挑眉毛:“听金记者这话,难不成金记者竟然是血统论的支持者么?”挺惊讶的反问。
这实际上是个很刁钻的问题。所谓血统论,也就是血缘决定一切,其中最具有时代意义的一条,便是皇权天定,受命于天。
在采访开始之前,瞿凝早就特特命人寻了些金允珠之前发表过的“豆腐块”来看,字里行间十分清晰的表明这女人是民主,立法和国会的鼓吹者,同时也是反对皇室统治的急先锋之一---两个字来概括,本时代愤青一枚。正因为清楚知道金允珠的立场以及她的回答,她这才会故意问出这个问题来。毕竟,在她常年深居简出,谨言慎行不让人抓小辫子的行为下,唯一能证明她是封建腐朽的,只有她的出身而已。
“血统论?”金允珠怔了一下。那个尖锐的问题其实是冲着唐少帅去的,但最后不答反问的,反而是并非当事人的少帅夫人。是以她有些错愕,只待反应过来便摇了摇头,失笑道,“怎么可能,我始终觉得人的成就如何是由自己在后天的努力决定的,但……”这和您是否是封建腐朽,不能挂钩吧?她话音未落便已经被瞿凝挥了挥手打断了。
“那便是了。”瞿凝微微一笑,“若金记者支持血统论,那么以你的出身,现在也该是在哪家的后宅相夫教子吧?又怎么可能支持国会跟立法呢?”对上金允珠略带诧异的眼光,她淡淡说道,“好了,我并不是数落金记者你背弃了自己的出身家族,只是既然金记者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你已经跟旧时代划清了界限,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呢?是不是我这个人个性如何,想法如何,行动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的出身呢?还是说,在金记者眼里,少帅娶了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披着公主壳子贴着名为公主标签的玩偶娃娃?”
“……”金允珠怔了一怔,待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渐渐敛去了脸上原本带着些玩味的笑,神色严肃了起来,“少夫人的意思,是您其实也不支持血统论?”
一边问出了这句话,金允珠心里已经想好了自己将要发表的,这一篇新闻的题目。
连皇室公主都不支持血统论,都认为皇权并非受命于天,那皇室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脸面?那群整天还想着拥戴皇室的遗老遗少们,要是知道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高贵公主也觉得皇室应该下台,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蹦跶的?
她心中暗喜:自己这篇新闻一发表,必然能让自己名扬天下!这才是她想要的新闻,这才是真正具有爆点,能引起深层震动的炸弹!
心里的喜意还没散去呢,面前的女人却已经笑了笑,摇了摇头。
瞿凝朝外头招呼了一下,叫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宝琴,让她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几件出来,手里托了一件展示给了金允珠看:“这一件,是本朝熙帝时候的青花山水人物纹盖罐。金小姐觉得这罐子可美?”
金允珠凑过来,细细的端详了一下。
熙帝距今不过百年,这盖罐论价值应当不算极高。但这娇艳青翠,色泽清新明快如水墨画一般的小小盖罐托在女子白皙如瓷一般的手中,却有种相得益彰的美丽。
那是一种像是经过岁月浸染却仍旧不会褪色的优雅。
金允珠抿了抿唇,却到底是不好违心的说话:“胎精体重,洁白细腻,的确不错。”稍稍一顿,“不过青花瓷却是远远不如粉彩的珍贵呢。”
时人更爱粉彩,爱其色泽艳丽,精细优美。
可若按照历史走向,待得短短十数年之后,青花瓷便在那些洋人当中掀起了一阵一阵抢购的狂潮,价格也步步走高,到后世,更是比粉彩珍贵的多,全因那种内敛之美,才更加代表了东方的神秘。
这些,面前的女人却是不知道的。
瞿凝的眸光渐深:“但不管是青花还是粉彩,都是前人遗泽,也都是旧朝瑰宝。若一味只求新求变,那么这些东西,通通都该被扫进垃圾桶里去。可金小姐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它们是美的。实际上在我看来,皇室也是一个道理。若是皇室和我拦在了我国进步和富强的道路上,那么我们就是封建腐朽,而反之,那么皇室也是存在自己的价值的。至于皇室,联系我们的并不只是血脉,若要论血脉,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我们四万万人民,还都是一家猴子变化来的呢。”
她开了个小玩笑,金允珠和唐终却都怔了一怔。
唐终侧头看她:“你读过进化论?”
瞿凝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在我看来,真正维系皇室存在的,是我们之间共同的信仰,信念和责任。这是比血脉更牢固的东西,也是真正不会垮瘫的基础。或许,这也是维系我们国家的真正纽带。”
金允珠听怔住了。
这一套借物喻人的手法,听上去逻辑严密,她一下子找不到反驳的漏洞,想了一想才勉强笑了笑:“信念?责任?说起来很好听啊。但我们看到的,却是皇帝想重签二十一条,想把我们国家的关东州再卖一次,为了皇室而卖个好价钱,这就是公主您说的,对国家的信念和责任么?!”关键是,有着这样的信念的皇室,还有存在的意义么?
瞿凝的脸容凝重了起来,先前打趣的幽默荡然无存:“重签二十一条,如今还只是一个风声。事实真相如何,现在我们还无从判别。但我必须重申一点,在我看来,如果所谓的旧朝腐朽被赋予了正确的信念,那么腐朽,也是有它存在的价值的,”她抿了抿唇,敲了敲手里的青花瓷,“就好像这些现在并不起眼,也并不昂贵的,甚至代表着旧时代的东西,金记者能想象,它们有朝一日会价值连城么?”这可不是信口开河,在她曾经经历过的历史上,这么一个完整的瓷器,能拍卖出上千万的天价。
金允珠皱了眉:“……价值连城?”她诧异的看了看面前女子手里的东西,拨浪鼓似的摇头,“要说能卖出一定的价格我是信的,但价值连城,就未免夸张了吧?”
这么一说,瞿凝却笑了起来:“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让四万万民众来做见证人,若一年之内,青花瓷能卖出远高于它自身的价值,那么就证明我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反之呢,我就随便金记者你写啦。”
青花瓷能卖出高价?
金允珠微微皱了眉,她虽然觉得这个赌约自己能赢,但心底某处,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安浮了起来。
不过想了一想,她还是觉得自己肯定不会输,张了张嘴她就要答应下来。
这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唐少帅轻轻拍了拍自己夫人的手,开了口:“金记者,我的夫人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之前那个问题,还是我来给你答案吧。”瞿凝的眸光一紧,却听他已经语意柔和的开了口,“在没见过内人之前,她在我心里的确只是封建腐朽的代表,但在真正见到了内人之后,我却能看得出,她有着何等珍贵的内心。是我曾经被她身上的光环蒙住了眼睛,这才会说,我不愿娶她那样的话。”他脸上的温情,似是能让瞧见他的女人都被迷惑,“她这般美好,所以我宁可违背我自己曾经的许诺也要明媒正娶。”
金允珠仿佛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吟吟的拍了拍手:“我倒第一次知道,少帅竟还有一副侠骨柔肠。果然两位是天作之合呢。”
金允珠从头到尾也就问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后来的一些问话,倒多是一些风花雪月,和时局并不相关。
后头的一问一答,也没再有了针锋相对和宾主矛盾,只是瞿凝却偏偏有些心不在焉了。
待得金允珠起身告辞,瞿凝和唐少帅目送她离开之后,她便瞬间甩开了两人交握着的手。
唐少帅一怔。
瞿凝瞥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谨之,你让我很失望。”
唐终皱了眉头:“为什么?”
“我会同意金允珠的采访,最开始,我的确是想对二十一条的事情,做出一个表态的。”瞿凝深深吸了一口气,“二十一条的确丧权辱国,我也同意你的想法,续签绝对不可能---这种卖国的事情,是任何一个国人都无法坐视的。同样的,居中牵线,策划这件事的人,也应该得到惩罚。但我没想到的是,谨之你竟想利用这件事,让我彻底跟皇室断开联系。”她说着,脸色渐渐苍白。他说的那一番话,是证明了她的与众不同,但另外一方面,却也是一样说明了皇室其他的成员,有多么的糟糕。
“金允珠的那个‘不会和旧时代联姻’的问题,是你让她问的吧?”她的目光灼灼的落在了唐终脸上,话语流利,心却渐渐冷了,“你的回答,也是你事先设计好的?想让我知道你其实是看重我的,但你对我的看重,多不过你对皇室的厌恶?若是我想和你携手归老,举案齐眉,最好是早早切掉我身上的封建烙印?你想让我知道,娶了我尽管有种种不利,但你其实并不讨厌我,最好你的‘牺牲’能让我十分感动,进而自己知情识趣,主动表明和皇室划清界限的意图?”
金允珠一问出那个问题,她心里就觉得不对了。
这记者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捺少帅的虎须啊!
可偏偏唐终并不生气,相反的,还好整以暇等她来主动回答:为什么?
行,她也回答了。可偏偏等她真的扭转了局面,激的那金允珠要和她打赌了,他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生生帮了那记者一把,又看了一场好戏,这么一来一回,她又不是真的单蠢,哪还有看不明白的道理!分明他就是故意的!
唐终顿了一顿,终于看了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的勾了起来:“很聪明嘛。”态度不置可否,但分明没有否认。
瞿凝心里越来越冷,他的表现证明了她的判断:“血缘的纽带,就好像那位金记者说的,是断不了的。你若真的介怀我的公主身份,当初大可以跟唐大帅说不要娶我,您可是威名在外的唐少帅,难道唐大帅还会按着你拜堂?既然当初没反对,如今你我已成夫妻,你又为何要如此逼迫设计于我?”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若是她自己立不起来,便是如今做事讨好了他又有何用,生死荣辱操之于人手,好坏皆不过是他一念之间,这样的日子,当真才是难过!何况她是皇帝是血亲,这血缘关系,是割裂不了的。
“瞿凝。”唐少帅忽然微微笑了一笑,唤她名字的声音亦是多了几分宠溺,他本来一直板着脸,这会儿柔和一笑,便如同乍泄的春光,引得瞿凝目光一滞,便是愤怒,也被他的男色给硬生生引得消了三分,“你我虽是夫妻,但成婚至今不过第二日。婚前,我们从未见过,”这话却是骗她的,“你的性子如何,喜好如何,想法如何,我一概不知。”他摊了摊手,表情格外无辜,“不能怪我不了解你,因为想必,你也是与我一样的。若我说我全然信任你,对你毫无防范,那才是哄骗你的。可偏偏你既然做了我的妻子,便从此与我休戚相关。你的想法和表态,在某一方面来说,也同样代表了我的立场。”
他的声调柔和,表情真诚,说话又斯文而有条理,十分的有说服力,瞿凝心里的火气被他一番话说的不由自主的降了下来。
唐终偷眼觑了她一眼,瞧着她神色渐渐柔和了,便暗自一笑---他果然娶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妻子:“我的确想让你和皇室划清界限,但这本也是为了你着想。夫人该知道,我日后出门打仗的日子,怕是比在家里的要多的多,我虽是没有姨太太,但父亲却一个接一个纳了小星,家里人事关系复杂,外头又是多事之秋,我只怕你的身份日后累了你,我却鞭长莫及。”唐少帅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要知道,如今二十一条的事情爆了出来,听说恭亲王昨日外出,轿子都被人给砸了,叫人丢了一头一脑的臭鸡蛋,这也是那些激进的学生见不着在宫中的皇帝,拿皇室的旁支泻火呢。恭亲王尚且如此,你若是有朝一日也同样受了这般连累,我却是要心疼的。这才有了今日的事。”
“……”话说的真是好听啊。
她心里依旧不悦,原本极是阴沉的面色,却不由自主的渐渐松了。
唐终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我若早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手段,那便不会如此安排了。夫人,别怪我我了,嗯?”
“……”瞿凝抿着嘴唇,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她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他话里的漏洞,只好低了头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你要我不生气,也行。别的你们要怎么报道我管不着,只那件赌约,我盼着一切照旧。”哼,算计都被算计了,要点儿补偿不为过吧?
唐少帅目中异色一闪,却点了点头:“好。”
说着极是自然的将她搂进了怀里,坐在他的腿上,照着她的额头轻轻印了一吻:“好了夫人,别气了。咱们如今才是新婚第二日呢,夫人且饶过我一回吧,若是日后再犯,夫人再罚也不迟啊。”
便是天大的怒火,也被他这一派做小伏低给弄得发不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唐少帅这等身份的笑脸人。
他现在肯哄着她,也算是给面子了,说到底,他们到底已经是夫妻。再加上她被搂抱着坐在他腿上的姿态,就是要做出个坚贞不屈,刚烈果敢的样子,也实在是‘妾身做不到’啊。
瞿凝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唐少帅的眸中幽光一闪,却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她:“对了夫人,你还没答我呢,你什么看过的达尔文的进化论?”
“……”这货记性这么好做什么?
瞿凝干笑了两声:“大概……是在宫中的时候随手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