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自己心里也紧张孩子,自是颔首答应,许宁便给宝如点了一壶茶和一碟茶点,便提了那一大包的东西下去了。
宝如一个人身上有孕,又逛了半日,吃饱后其实有些昏昏欲睡,一个人靠着窗似是看风景,其实已是有些迷迷糊糊,正眉眼缠绵之时,却被一声温和的叫声唤醒:“这位娘子,楼上座满,请问可在此坐一坐?”声音明晰清润,还带着京师那边的口音。
宝如转过头,眉目尚带着倦意和懵懂,春光明媚,她的容色却似比这明媚春光还要明亮动人,那施礼的青年饶是见过国色,仍是屏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道:“这位娘子,我们是外乡人,听说这楼观景最佳慕名而来,只是已客满,听小二说您过会儿就要随尊夫走了,不知我们可否冒昧先坐你这儿?”原来宝如若是待字闺中,这青年便不敢如此冒撞,然而前朝因出了女帝的缘故,女子穿着胡服男装外头行走大为风行,到了本朝虽有所收敛,市井中已嫁的妇人在外却是不妨规矩的,那青年寻座不得,听了小二推荐,看这妇人虽然年纪轻,却已挽起发髻,便上前询问。
宝如打量了下那青年,五官清俊,一双细长单凤眼,两眼湛然有神,有些眼熟,带着一领头巾,轻袍缓服,衣着虽然看着朴素不打眼,衣料却都是上好的,腰上的玉带钩和香囊一看也是低调精致,不似凡品,身后跟着另外一名蓝袍士子,看宝如看他也慌忙作揖,显然是以此青年为首,两人衣着气度看着都不似普通读书人,而是什么侯门公子……她原本困倦得很,忽然精神一振,这青年她却是认得的!好像是许宁的同年?依稀记得是姓……李的?如今相貌看着更年轻许多,无怪乎她一下子没记起来,她记得他是因为他偶尔会深夜前来和许宁清谈至天明,她作为内眷做了宵夜来给他们,他总是十分赞赏,对她态度又特别和蔼,举止从容,谈吐文雅,许宁不少同年好友她都认得,这位李相公却分外令她有印象,因为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十分尊重,不似其他人,要么避开双目表面回避实际令人觉得不坦然,要么笑意轻佻仿佛知道她是市井出身不大尊重。
不过她记得许宁对这位李相公是颇为看重的,每次都亲自迎出去,只要夜谈,也必让她亲自做羹食……也是,既然是许宁的同年,应当也是年纪轻轻便得了进士,想是二人在朝政上多有助益。她连忙站起来施礼笑道:“我们是已用完饭,奴正等相公过来接,这位相公还请自便。”
青年看到她起身腹部隆起行动缓慢,慌忙道:“这位娘子请坐,多有叨扰了。不知这位娘子还有甚么要用的,由小生请了以表谢意。”
宝如微笑着坐了下去,目光清亮,神色从容,动作闲雅大方,那青年眼里带了一丝欣赏,一边转头和还在赔笑的小二道:“再给这位娘子拣两碟茶点,算我赔礼的。”
那小二连忙挥手,一名跑堂的端着满满一大托盘的小食过来道:“还请客官挑选。”
那青年看宝如还在谦让,看了眼桌上是一碟五色甜米糕,便点了黄雀鲊和一碟子梅子姜两样道:“小娘子身子重,只怕也喜欢口味重些的,内子怀孕就独爱这两样。”
宝如笑道:“可知相公是从京师来了,这黄雀鲊是京师一代爱吃的,我们这儿却不太作兴。”
青年挑眉笑道:“这位小娘子年纪轻轻,倒像是阅历甚广?”
宝如笑而不语,青年也不追问,十分知礼,自己点菜,宝如看他先点了广陵有名的“绿杨春”茶,这茶形如新柳,嫩绿匀齐,很是有名,小菜又加了个烫干丝,然后菜式点了红丝水晶脍,虾蕈羹、洗手蟹、炒蛤蜊几样,心下暗叹果然此人是个会吃的,广陵城临着江,这几样水产的确最新鲜好吃,特别是虾蕈羹用的桐蕈,那是京师那边吃不到的,便是勉强做来,也要用油浸渍过,味道大不如前了,也有人带着桐木一同运送,只是这成本又高了,一般人也吃不起。她是在京师开过馆子的,心下自然明白。
过了一会儿黄雀鲊和梅子姜先上来了,那青年举手让宝如,宝如笑着拿了筷子攮了只尝了下,做得甚是一般,当年自己在京师为了迎合京师人的口味,既要合胃口,又要别出心裁,也在这道菜上下了许多功夫。那青年看她持筷吃黄雀,举止并不失态,这黄雀骨多肉细,吃起来难免不雅,难得这位娘子落落大方,既不会和大家闺秀一样怕失态便扭捏作态,又不会大嚼丑态毕露,大家之气尽显,他不知前世宝如为了这吃饭受了秦娘子多少呵斥才训练出来的仪态,心里只想着不知何等男子方能娶到这般娘子。
菜陆续上来,这时许宁也上了来,看到宝如面前居然有人,怔了怔,宝如转头看到许宁笑道:“相公,这两位公子座位满了,先借我们的座头一坐。”那青年早站起来笑着行礼道:“这位兄台有礼了,因堂上无座,只得叨扰了尊夫人,实是不该。”
许宁看清面前之人,脸上微微一变,谦恭还礼道:“不敢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青年看许宁少年俊雅,美如冠玉,身着儒衫,知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与宝如一对夫妻十分匹配,他今日专为赏景闲游,不意今日见此等人物,更是心下喜欢,笑着道:“未知足下贵姓大名?”
许宁低头道:“小弟姓许,单名一个宁字,拙荆姓唐,皆是广陵武进县人士。”
那青年笑道:“鄙人世居京师,姓李名臻,这位兄弟姓孟,名再福,我们初到广陵,客中无伴,见君丰采,当得起蕴藉两字,意欲妄攀风雅,不识肯赐青眼否?”
许宁作揖:“承蒙雅爱,若得仁兄不弃,实为幸甚。”
李臻看他谈吐举止谨慎却不卑不亢,十分喜爱,连忙上前携手拉他入座道:“既如此若是贤弟和尊夫人无事,且再陪愚兄叙谈片时,与我等说说这广陵内外风情如何?”
许宁看了眼宝如,宝如笑道:“相公可自便,我不妨事。”她知道许宁若是立心要往朝中走,这李相公大概对他十分重要,自己如今也过了午困的困头,并不着急回去,便看着他们三人礼毕落坐,茶罢落盏,茶酒上来,坐着对谈起来。
☆、第35章 寒门利剑
李臻与许宁说了几句闲话,正好那炒蛤蜊上来,配了绿蒜嫩葱,泡姜花椒,炒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李臻吃了几个叹道:“这东西到了京里上千钱一个,竟是吃不起,只好在这边多吃点。”
唐宝如一旁愕然道:“如何就到了上千钱?这东西虽然京里稀罕,却也并非稀罕到此等地步。”她自己是开食肆的,自然深知食材价格,这蛤蜊运送虽然困难,也不致于到此天价,这时许宁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个眼色,她不解其意,正在困惑。
李臻缄口不语,笑着那筷子挟了一只虾道:“这虾蕈羹也是个稀罕物,虾子做得好吃的不多。”
唐宝如想着不知自己适才是否出言不当,只好顺着他的话题道:“用铁观音来做茶叶虾也是不错的。”
李臻奇道:“还有这等做法?”
唐宝如点头,她从前致力于开发新菜式,这茶叶虾也是听一客官提起,自己琢磨过果然颇为好吃,一边解释:“将茶叶用滚水泡开,虾子清理后裹上糯米粉,与茶叶同用油煎,茶叶除腥,茶香提鲜,十分味美。”
李臻喜道:“看来小娘子是个妙手善烹的。”
几人就着食物说开去,颇为热络,几杯酒下去,身子都热了,窗外春风拂来,十分舒适,李臻笑道:“这风吹得舒服,只是稍嫌柔软了,前些日子途经青州那儿,登高望远,那才是一点浩然气……”
许宁顺嘴接到:“千里快哉风。”
李臻笑道:“原来许兄弟也知苏太师这词。”
许宁微微一笑,旁边孟再福叹道:“可惜了苏公终老儋州……要不是惹了拗相公……不过是政见不同,奈何倾轧如此。”
许宁轻轻放了茶杯道:“不过各为其道,子非鱼,安知鱼不乐。”
李臻眸光一闪,问道:“贤弟可有高见?拗相公当年急于求成,手段激进,颇受非议,却不知贤弟的道又为何?”本朝士子学生乃至士大夫议政之风极盛,皆以国事为己任,因此李臻这一问却是情理之中。
许宁微微一笑,他知道李臻想听什么,他却没有和前世一样迎合着,只是点了几下当初为何政令难行,如若推行,又当如何点了一些,李臻没听到他想听的,开始听的只是些老生常谈,有些失望,结果渐渐许宁说到一些实施时可能产生的问题时,却十分细,仿佛如有亲见,历历在目,尤其说到若是遇到水灾之时此法又将如何时,李臻拍案道:“竟是无人想过?年年水患,此法果然有后患!则如此不行,又当如何?”
许宁约略说了几个法子,李臻眼睛越来越亮,一旁孟再福也好奇地追问了几句,三人开始越说越兴奋,唐宝如前世早见过这等状况,许宁时常和朝中同僚好友在书房中一辩便是一整日,虽然她听不太懂,却也努力理解着,一边时不时给三人满上酒水。
转眼落日熔金,朝霞满天,许宁终于起身告辞,毕竟要带着宝如回家了。三人一谈竟然过了这许久,李臻越看许宁越是惊讶,年纪这般年轻,说话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犹如宿儒,然而说起经世之道,又多为切中要害,面面俱到,十分缜密整齐,又像是个积年的能吏,连官场中不为人知的积弊都一一切中,不似外头那等儒生,谈论起来多为空中楼阁,越看许宁越觉得言语如意,举止可心,不禁握了许宁的手道:“贤弟年纪轻轻,才调惊人,却不知可参加了秋闱?”
许宁谦道:“李兄谬赞,愧不敢当,正要参加今科秋闱。”
李臻含笑道:“贤弟才思敏捷如此,今科必是榜上有名,来日定作玉堂人物,愚兄且拭目以俟之矣。”
许宁微笑低头,态度是恰到好处的腼腆,更让李臻喜他温厚和平,又对唐宝如笑道:“弟媳贤惠大方,贤弟有此贤内助,正是如虎添翼。”
唐宝如笑着谦虚,李臻终于依依不舍地拱手道别:“愚兄且在来年春闱时在京城侯着贤弟了。”
两下起身作揖一番终于告辞,李臻在楼上看着许宁小心翼翼地护着唐宝如一路行去,喧嚣十丈软红男男女女里,那两人十分醒目。身后孟再福恭敬道:“爷可是对这许宁青眼有加?”
李臻笑了下:“夫妻都不是池中物,男的自不必说,京里那甚么诗书礼仪传家的公子,有几个有这样见识?竟都衬得是些自负才高的钝货了!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却未听说过广陵这边有许姓大家,想也是祖上有人出仕,才能知道这许多官场详情,你听他说话,税赋、钱谷、刑狱、转运不说知之甚详,竟是多有涉猎,竟像是个积年的官场老手了。”
孟再福笑了下:“二爷忘了?昨晚给您引荐的那安阳侯府嫡长子宋秋崖的两位宋公子,不是给您说了个乡间赘婿归宗兼祧的趣闻么?你当时还觉得好笑的,论及兼祧之人有人娶两房妻室为两头大时,你还称赞了安阳侯那嫡长子判案颇为公道,理应尊唐氏为嫡妻,两头大绝不可取,乱了伦常,朝廷当出明令先娶为嫡后娶为庶。”
李臻一愣:“你是说那宋大郎说的同窗许姓赘婿的事?制香很好的那个,我还留了两方他制的莲香,闻着还好,难得一丝烟火气也无,原想着回京让人看看配方。”
孟再福笑道:“我先也没想到,先看他说的广陵武进县人便留了心,后来看他说妻子姓唐,相貌出色,又善烹,就更像了,再看他年纪、谈吐见识,和昨晚宋大郎说的沐风书院的那个赘婿同窗,无一不合,多半便是了。”
李臻愕然:“商户赘婿出身,顶多请的不过是一两个落第秀才教养,如何能有这般见识?再说那一分内敛深沉、处变不惊,又怎能是小户人家出来的?”
孟再福笑:“你没听那宋大郎说的,他为人极为刻苦,书院里但凡有藏书的,定一一借阅,偏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再说了,这古来名臣先贤,大多出身寒微,谁又有甚么大儒教导了?二爷您一直物色寒门士子,如今难得有个合适的,竟又不信了。”
李臻摇头:“不不,你不懂,他今日说的那些,书上是学不到的。”沉吟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也对,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圣人生而知之,虽不能比,总有天赋异禀之人,”他拍掌:“好一个寒门才子!这把宝剑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孟再福笑了下,李臻赞叹:“最难得的是年纪虽轻,却不见轻狂莽撞,和朝中那些老狐狸对上,应有余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的便是那雪中松风中竹的气魄,如今看来,那些名门子弟,一发衬得不堪了,连寒门赘婿都如此风华超逸,那唐氏看起来也是个胸有慧剑的,无怪乎颇得丈夫爱重——那许郎君长于制香,今儿却一丝香都没用,想是顾及她有孕在身了,居然谨慎如此。”
孟再福道:“他才华如此,那主试官若是眼不盲,定然会取中的,明年春天春闱过后,二郎不就能用上了?”
李臻有些顾忌道:“闻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甚至有些州府百金一人,十分不堪,到时候广陵府主试官却是要好好关注一下。”
孟再福心下暗自艳羡这许宁居然上了通天路,李臻却又道:“待到八月,我还是找个机会再来看看好了……这次太急,连那沐风书院都没能去看看,既然能出许宁这样的人才,想必也有不错的人,昨儿看宋家那两个缺了些历练,才干上也不够魄力,不过宋秋崖特特带在身边教养,总比京里那些眼高手低的名门公子可用一些,只安阳侯府牵扯颇多,用也不够趁手。”
孟再福笑着宽慰李臻:“爷不必急,您还年轻呢,时间多得很。”
李臻皱了眉,看着远方江水浩浩汤汤,叹道:“只恨这一腔抱负,却不能如臂指使,百年积弊,竟不能洗。”
孟再福不敢再说话,李臻看他畏缩,笑道:“广陵一行已是收获良多,明日立刻启程回京师吧。”
另外一边,唐宝如问许宁:“今儿那李相公家里到底是甚么人家?吃个蛤蜊要一千钱一个!”
许宁笑道:“你没听说过个笑话么,前朝某个皇帝出外看到鸡蛋三文钱一个大惊,原来内务府给他看的账本一个鸡蛋十两银子,从鸡生出来到最后吃之间,中间层层盘剥,不过如此。”
唐宝如点头:“想必这李相公家里也是恶奴欺主了,那李相公如何明明知道被欺了,怎不惩治那欺上瞒下的恶奴?”
许宁转头看唐宝如脸上仍是一派天真完全没反应过来“李相公”的身份,心里暗想这一孕傻三年莫非是真的,一边笑吟吟解释:“那恶奴身后自是有各种干系,一惩治便要伤筋动骨,例如那老奴是亲娘带来的陪房,你也不知道查起来会不会牵连到你亲娘老子身上,焉知你亲娘老子是不是瞒着老太太挣些钱,你说是不是?人常说水清无鱼,这查起来最怕惊动了阖府的人,结果却只抓了几只小鱼小虾,一不注意牵连的还都是自己人,砸了自己的脚。”
唐宝如皱眉:“我就说那些高门大院的麻烦……也不知你怎的就想往那高处走。”
许宁笑了笑:“你在下头总是会受人摆布,自是往上越高,被人摆布得越少,横竖都是被人摆布,为何不找那个最高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