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那日京都正在下雨,岸边一片蒙蒙细雨,宋家人忙乱着替女眷们打伞,宝如在船头正顾着给女儿遮入蓑衣,忽然听到前头卫三公子“咦”了一声问道:“那是谁?”
众人往下一望,只见岸上一少年一身青衫,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往船上看来,岸上人并不少,这少年水边闲闲而立,却犹如临风玉树,矫矫出群,待到看到他们,走近而来,油纸伞微微抬起,便露出一双如夜似渊的眸子来,深沉而清冷,前头宋秋崖笑道:“是贤侄来了。”宝如怀里的淼淼早已看到阿爹,伸出双手呀呀而叫,十分欢喜。
许宁看到女儿展颜一笑,微弯的眉眼和挑高的唇角让脸部线条瞬间柔和起来,那眼睛里含着的冰冷凛冽仿佛只是适才众人的错觉,他上前对宋大人、宋夫人深深施礼道:“内子小女有劳贵府一路护送,在下感恩不尽。”
卫三公子立于一旁,喃喃自语:“难怪……”宋晓菡听他含糊说话,转头好奇问道:“三郎在说什么?”
卫三公子有些自失的一笑道:“没什么,想不到许探花神秀仪然,风流内蕴,与许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
宋晓菡看了眼许宁抱着孩子,一只手扶着宝如下船,她上次被宝如连贬带损讽刺了一顿,对许宁也生出了恶感,如今看过去只觉得这人有些阴郁,衣衫鞋履都极为普通,虽然才学尽有,却到底不过是市井俗人罢了,虽然中了探花,却也要从七品开始慢慢熬起,便是官家青睐,又如何?说不定还是看在自己父兄推崇他,才会如此青眼有加。自己爹爹虽然是七品县令,却是侯府嫡子,将来是要承爵的,连公主府上的公子见到自己父亲也要喊一声世伯。
她原来是有些嫉妒唐宝如一个市井妇人平白发迹,如今看来,市井寒门出身到底前程有限,和自己这些高门大户,仍是有着天渊之别的,自己大概是在地方上久了,眼界也变得浅窄起来,如今才到京里,才知道这天下之大。
一时她也心平气和起来,笑盈盈对卫三公子道:“三郎真是谦谦君子,过于谦逊了,你之才学,比之那许探花应不逊色,只是你出身高贵,倒不好与那些寒门学子去争那科举前程。”
卫三公子笑看了她一眼,这几日他与宋晓菡交谈甚为相得,相处较为融洽,只是这位小娘子却是安阳侯嫡长子唯一的女儿,不好一亲香泽,只能做个红颜知己罢了,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有时候这种思而不得的感觉也是十分美妙的。他一边想着一边上前施礼,与许宁攀谈,彼此通禀姓名,许宁才听到他的名字,脸色便微微变了下,之后只顾着让宝如几位女眷上了车,淡淡地应酬了几句,先拱手相别,与宋大人约好迟些日子登门相谢,便匆匆登车而去。
宝如在车内抱着孩子看到许宁上来坐在她身侧接过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往里侧挪了挪,许宁一张脸登时就沉了下来,低着头逗弄了一会孩子,才缓过脸色来,侧过头看她,眼睛在车厢里摇摆昏暗的光线里晦暗不明:“那个卫云祥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见到要离远些。”
宝如正理着头发衣袂,听到他说,忍不住抿嘴笑道:“那个人我记得,不是那个后来与那什么公主通奸,到处流言蜚语的吗?”
许宁脸色陡然一缓,眼睛里的薄冰仿佛也解了冻,嘴角含了一丝笑意道:“你倒对这些小道消息清楚,他一贯自诩风流,其实金玉其外,你须注意不要与他有牵扯,平白赔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宝如漫不经心道:“这人一说话满口文绉绉,七万八绕地掉酸文子,只有宋晓菡那样的假斯文才和他说得起来话,我一听就烦得很,哪里还上前凑呢。知道他的事情还不是靠你娘当时那叫一个愤慨,不知哪里听来的流言,就一直反复在我面前说,简直好似担心我会出墙一般。”
许宁垂下头,眼里的笑意似乎再也含不住,终于笑道:“你这真是……也不能怪娘,你这相貌着实是招人了一些。”
宝如冷哼道:“你放心吧,你女儿如今长开来,越发神似你,倒不必担心了。”
许宁低头去仔细端详淼淼的脸,有些疑惑道:“果真像我?”
宝如有些不自在地哼了声:“我娘说小时候还有几分像我,如今越来越像你了。”
许宁又看了一会儿淼淼,两父女漆黑眼睛四目相瞪,许宁居然忍不住傻笑起来:“真的像我?”
宝如有些瞠目,将也嘿嘿笑起来的淼淼抱了过来道:“你这是高兴傻了?”
许宁笑得踌躇满志:“儿像母,女肖父,你再生个儿子就像你了。”
宝如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抱着女儿从马车往外看,可惜下雨,街市上并不甚热闹,而且上一世宝如曾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如今故地重游,陡然让她想起从前许多不开心的事,可以说整个京城生活,就没有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她默默看着外头熟悉的街景,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失落,又分外想起家来,恨不得立时回了家去。许宁敏感地感觉到了她忽然低落的情绪,说实在话他能理解这种低落惆怅,京城生活前世来说,同样也是给予他沉重打击的地方,他曾雄心万丈踌躇满志,曾与官家君臣相得展望未来,最后却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事成,落得个惨淡收场。他皱了皱眉,仍是扬眉而笑:“今日虽然下雨,过两日便晴了,我们带淼淼去花市玩一玩,又或者去大相国寺赏花?”
宝如有些怏怏道:“从前大相国寺烧香还少么,不去了,花市可以去看看,买些花来屋里摆着也好。”
许宁看她心情不好,只得又转个话题:“你还记得秦娘子么?”
宝如终于来了精神:“她如何了?你可将她赎出来了?”
许宁笑道:“已替她赎身,我盘了间小小的铺子,放在你名下,请她店内掌着,仍是卖香。”
宝如喜道:“如此甚好,她从前不是都急着返乡投亲的么?如今如何肯留在京城?”
许宁短促笑了下:“她当年无依无靠,我们当时家境也一般,又和她无亲无故,自然只能投亲,只是如此潦倒回去,又无儿无女,可以想见即便投亲也是寄人篱下,如今我将店面交予她掌管,眼见着能自给自足,不必求人,她如何不愿?”
宝如喜上眉梢,嘴角怎么都忍不住笑意,连忙问:“她如今住哪里?”
许宁看她兴致盎然,心情也好了起来,含笑道:“我们住在双槐坊,买的香铺就在银杏街上,店名就叫燕居香铺,她住在香铺后楼,平日也可照应店里,从我们住的地方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宝如笑起来道:“那可好了,我正愁白日无人说话呢,这般正好。”一边又愁道:“这会儿秦娘子还没认识我呢,我得给她准备点见面礼才好。”又有些担忧道:“如今手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秦娘子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会不会看不上。”
许宁看她兴头起来,只是含笑,见她着实发愁了,才闲闲建议道:“做几样拿手好吃的便是了,她从前不也对你厨艺赞不绝口的。”
宝如才恍然:“对啊我竟没想到!”一边又开始计划起做什么吃的好,一路嘀嘀咕咕念叨着也不知能买到甚么食材,这季节该吃些什么合适。一时却又想起宋秋崖做戏震吓许家两老的事,和许宁说起来,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许宁别后之事,许宁时不时问上一句两句,似乎对这些琐碎家事也极为感兴趣的样子,一时又问道:“我托人给大嫂物色了门极好的亲事,也不知她应了没有。”
宝如讶然:“没有听说大嫂要改嫁啊。”
许宁眉眼不动,只是嗯了一声,又问了些唐父的病情,唐昭如长得如何了,饭馆如何,竟是前世今生头一次与宝如闲话家常,说起人间烟火事来。
转眼车子到了双槐坊胡同内,后头银娘和小荷乘坐的车子也跟了上来,他们先后下了车,叩开了门,进门后原来是小小三进的院子,白墙灰瓦,院落清净,虽然小,却正房、卧房、厢房,厨房等一应俱备,转过照壁后,院中果然有一树海棠开得娇嫩得很,繁花重重叠叠,洋溢着勃勃生机,淼淼一看到便已喜得呀呀伸手,许宁抱了她过去给她折了一枝花拿在手里便不肯放了,一路进去看小荷她们将行礼归置,宝如忍不住低声与许宁道:“这比我们从前住得好多了。”他们从前进京,只能赁个小小院落,还要与人合住,用土墙将中间隔开变成两户,连说话都要细语小声,京里样样都贵,只得精打细算,也不知当时怎么熬过来那样清苦的。
许宁抬头看她,数日不见,她产后原圆润了些的脸稍稍减了下来,但眉目间那一股秾艳仍然不减,一身鹅黄袄裙,人比花娇,难怪今日那卫三郎看她时的眼光炯炯,他忍不住调笑了句:“有美妻若此,怎能不砌金屋藏之。”
宝如笑了声,她看了房子,心情甚好,想到第二天便能见到秦娘子,更是喜悦,也不和他计较这口出不逊,只美滋滋地换了外套,自去厨房洗手要给女儿做个鸡蛋羹。
许宁看着她窈窕背影,深深呼了一口气,感觉到整个房子乃至整个京城,都忽然鲜亮而生动起来,便是一日看尽京城花的游街夸官之日,也比不得今日之春风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可算写完二更了,对不住大家了!
☆、第55章 微服私访
第二日果然雨收云晴,天气甚好。宝如一大早起来洗手做了金铃炙、金乳酥几样精致点心,又拣了一篮子的樱桃,便催促着正好今日休沐的许宁带她去见秦娘子。
许宁看了那些精致细巧的点心,有些吃味,却也只得抱了淼淼和她出去。
秦娘子仍然和记忆中的一样,娴雅从容,岁月给过她太多磨折,她却并不为此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宝如和许宁进去时,她淡妆素服坐在店内间,纤手焚香,与一位女客介绍香方,她虽已年过三十,相貌已经不复年轻时娇嫩美艳,望之却丰神淡远,清极无比,女客闻过香,又听她介绍后满意地买了两盒“常随香”走了,许宁这才带着宝如上前。
她看到宝如,神色微动,上前施礼笑道:“这定是许相公的夫人和女公子了,果然是一双璧人。”一边将他们让入内室,命人奉茶,心下却微微惊叹自己身陷勾栏数年,见过的丽色不知凡几,只这一位年轻夫人,秀靥长眉,神清骨秀,风致嫣然,没有一毫脂香粉气,竟已将那花魁翘楚尽皆比了下去,自己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只觉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和花魁比的话当然是绝不能说的,只好在心里惊叹,却不知这位许相公得此绝世佳人,有没有本事留住国色了。
宝如见到秦娘子十分喜悦,彼此见礼后连忙拿了自己做的点心请她品尝,秦娘子含笑略微品尝了一下,赞不绝口。宝如和她说了些闲话,到底因天天带着淼淼,忍不住说了些孩子喂养的事儿,事后又惊觉不妥,讪讪地住了嘴,生硬地转着话题,好在秦娘子一直含笑与她说话,脸上一丝不快都无,这却叫宝如感觉到了隔了一层甚么,渐渐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许多礼节都是前世秦娘子亲手调|教,如今在本人面前,又似乎回到了刚开始被秦娘子以苛刻挑剔的目光观察她一举一动的时候,不觉拘束起来。
许宁这香铺仍然生意甚好,虽然才开没多久,却已客似云来,聊了一会儿一直有人通报有女客希望秦娘子出去介绍香,秦娘子只是笑请人出去通报主家来了实不得空,请客人先自便,宝如坐了一会儿也不好再占着时间,便起身与许宁告辞出了来。
总之虽然宝如满载期待而来,回去时却有些意兴阑珊,许宁早算到了此一事,只是心下好笑,就看着她一个人惆怅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终于忍不住和许宁开口:“上辈子我们明明无话不说。现下却什么都不好说,只能装作初相识,问一些从前早就知道的话,她也对我好疏远客气。”
许宁忍着笑道:“总要有一段时间慢慢熟悉彼此才好,她沦落风尘,戒心比一般人强一些,不过总是个八面玲珑不会让客人难堪的,你们不是谈得还好吗?”
宝如忧郁道:“前世我老喜欢和她诉苦,什么都和她请教,如今却不同……”她满腹惆怅,当年无子、与许宁关系不大好,家里又一摊子糊涂事,与秦娘子说起来,她阅历甚广,一一与她分剖宽慰,渐渐两人便无话不谈亲近起来,如今这一世,却只能说些花里胡哨的闲话。
许宁心里想如今你在别人眼里是年少得志,备受夫君宠爱的官宦夫人,那秦娘子却刚无端受了恩惠,心里尚有戒心,哪里就肯与你全抛了一片心呢,更何况曾堕身勾栏,如何会相信你这高高在上的官宦夫人愿意和她交心交往?这也是人情冷暖,宝如若是失意求教,秦娘子反会更亲近她些,并非幸灾乐祸,只是失意人总不太想与得意人在一起,更衬得自己沦落尘埃,心里如何会舒服?
不必许宁说,唐宝如自然知道如今情状,只能说自己是太寂寞了。她转头看了眼许宁,少年低着头睫毛纤长垂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双眸明亮如星,唐宝如惆怅地发现如今居然只有这个冤家和自己说得上些话,前世今生自不必说,连孩子也是共同的,每天便是围绕孩子也能有许多话题。
也难怪从前老辈儿劝闹别扭的小夫妻总是说:“生了孩子便好了。”也是经验之谈了,单看如今他们之间相处,谁能想到一年前他们仍然如同仇人,吵着要和离?
她只好转移话题:“我看秦娘子做香铺掌柜挺好的,她能写会算,又言语便给,人又雅又生得美,那些夫人小姐都喜欢和她攀谈,一买就许多,我冷眼看着竟比你在家里卖得还好,毕竟那边是借着念恩寺的香火,难为你想得到让她掌着香铺。”
许宁含笑道:“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的,一开始重生想要弄个进项,也是斟酌了许久才选了这个的。”
宝如好奇道:“你这般不觉得累么?会不会睡都睡不好的。”
许宁失笑:“怎么会累,这是习惯。”
两夫妻正说着话,一边散步回到双槐坊,才进了胡同,便看到一架青油马车停在家门口,一个小厮侍立一旁,许宁一怔,将淼淼递给了宝如,看着那小厮打了马车帘子,一位轻裘朱履、眉宇文秀的青年男子笑着下了车,一手止住了正要施礼的许宁:“许兄好雅兴,一大早便与夫人出外。”一边笑着对宝如点头:“许夫人,广陵一别,许久不见,听说你得了千金?”
宝如抱着淼淼看到李臻,十分喜悦道:“原来是李相公。”又看了看车后头再无别人,有些失望道:“安娘子没随您一同来啊?快请进。”
李臻笑道:“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呢,因内子才生产,如今中馈是她主理,带她出门不太便当。”一边又好奇地抱过了淼淼道:“女公子长得和许兄倒似一模一样,喂养得不错,好沉实。”宝如看他抱着孩子的手法娴熟,淼淼又是个不怕生的,看到有生人抱着也并不哭闹,十分给面子的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憨然笑着,一边伸手去抓李臻身上暗红色团花缂丝锦袍上凸起的绣纹,宝如钦佩道:“李相公看起来倒是会抱孩子,外子第一次抱孩子根本不敢下手呢。”她是不承认她第一次抱孩子也是刘氏教的。
李臻笑道:“我也是才得了个长公子,比你们家女公子也就小了一个月这样。”
宝如真心实意赞道:“恭喜李相公喜得贵子了。”
李臻含笑着拿了个玉佩递给淼淼手里,宝如看到那白玉佩上雕着莲花,玉质温润清透,知道不是凡品,连忙推辞道:“东西太过贵重,我们小门小户担不起,莫要给孩子糟蹋了。”
李臻笑道:“你家许相公前程无限,这点子东西有甚么担不起的。”一边言中有意地看向一直沉默恭谨站在一旁的许宁,许宁接到他的目光,额头间甚至微微起了一层汗,目光甚至不敢与他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