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地上泥水多,你还是在车上的好,没得踩一脚烂泥!”
口中说着,已是拿了蓑衣,但等着陈毓下车就给人披上。
陈毓不禁失笑:“好了,喜子。我什么时候那么金贵了?”
两人本来是一起长大的,说是亲兄弟一般的情分也不为过,可从自己有了功名,喜子就越发恭敬了,而等到自己中了状元,喜子简直都快把自己当成神来供着了。
雨已经小了很多,陈毓自是没放在心上,却也不忍拂了喜子的好意,接过蓑衣披在身上。
隔着层层雨幕,已经能瞧见远处高低起伏的山脉,可不正是东夷山所在?待过了东夷山再有一天路程就是苜平县了。
陈毓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自从进入东峨州境内,就阴雨连绵不绝,大大延滞了行程不说,这般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的天气也委实让人不舒服的紧。
正自凝目远望,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李景浩特意拨给陈毓的侍卫赵城虎正飞马而至:
“公子,再往前五六里就有个小村庄,卑职已经遵照公子吩咐找好了可供借宿的农家。”
虽然这会儿天气还早,可要继续往前走的话,无疑就要露宿山中。
一则连日阴雨之下,陈毓等人因错过宿头,已是接连三日靠啃干粮度日了;二则天气不好,山路湿滑,山中又多野兽,倒不如今儿个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行上路更加稳妥。
听说前面很快就会有人家,喜子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忙不迭催促陈毓回了车上,又念着马夫加快速度,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来至李家村。
赵城虎找的那家村民,正好就在村东头,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私塾,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杂树之间,倒也颇有几分野趣。
一行人经过时,正听到那私塾先生讲解孟子的“浩然正气”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那私塾先生的声音如金玉相撞,说不出的干净动听,却不知为何,偏偏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沧桑之意,糅合在一起,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致魅力。
陈毓听得有些怔然,不觉掀开窗帷一角,细密的雨幕中,隔着阴郁的枝桠缝隙,能瞧见一个身着青衫的落拓背影,极瘦削,似是还架着双拐,却依旧努力站的笔直……
陈毓叹了口气,果然是胸有不平之气的士子。只废了双腿的话,已是注定再也无法立在朝堂之上。倒是可惜了身上这股子宁折不弯的精气神儿。
正自叹息,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上都少见行人,更不要说那般打马如飞的骑士,喜子瞧着新奇,便是陈毓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骑士速度快的紧,待来至陈毓几人面前,似是不经意的一扬马鞭,那马仰头“希律律”一阵嘶鸣,亏得陈毓车辕中套的也是少见的良马,饶是如此,依旧吃了一吓,马蹄一下踩进旁边一个水坑里,马车顿时歪了一下。亏得陈毓赶紧抓住车厢门,才不致从车上摔下来。
“抱歉。”马上骑士拱了拱手,竟是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
陈毓正好抬起头来,正对上女子一双满是野性的又明显有些讶然的剪水双瞳。
“无妨。”陈毓点了点头,旋即放下窗帷,嘴角却是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事情好像有些意思呢。
马上女子明显没想到陈毓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大大笑脸——果然是金尊玉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瞧着还真是细皮嫩肉的,这般俊俏容貌,和阿玉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咦,那女子往私塾去了。”喜子明显有些被女子的美丽给镇住了,直到女子绕过篱笆墙,在私塾门前停下,才收回视线。
那清冷的读书声音果然戛然而止。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传来:
“阿玉,走了,家里明儿个要办喜事,大哥说让我早点接你回去。”
竟是那私塾先生的姐妹吗?
喜子还要再看,要投宿的那户人家的主人已经迎了出来,主人家姓李,就一个儿子,说是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常年不在家中。李老汉夫妇也都是年过花甲了,瞧着俱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老两口又是给几人端热水,又是张罗着弄吃的,当真是热情的紧,忙的不亦乐乎。
“多谢老伯,我们自己来就好。”陈毓忙接过脸盆,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明显有些恼羞成怒的男子声音打断,细听之下,可不正是从私塾那边传来: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可不正是之前那个讲解浩然正气的男子声音?只是这会儿听着,怎么有些说不出的憋屈?
另一道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还真是凑巧,又是一个熟人,正是方才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漂亮女子。喜子几个明显兴趣盎然,竟是手里的活也不做了,只一心一意听起那边的争执来:
“好阿玉,你莫要生气,那个,我不是有意唐突你,这不是,那个,你们读书人经常说的,什么,什么,对了,事急从权吗。这下着雨,家里又实在有事,而且我马术好着呢,真不会摔着你……”
喜子和其他侍卫听得不住咋舌——
这姑娘说什么?要抱着一个男子共乘,一匹马?这也有些太出格了吧?人瞧着顶漂亮的,怎么性子竟是粗俗到了这般地步?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会养出这般厉害的女儿来。
“你放开我——”男子的声音越发愤怒,甚而细听的话,明显已是有些歇斯底里了。
陈毓抽了抽嘴角,实在是越听越像,那什么,街头无赖调戏民间美女的戏码呀,不同的是正好颠倒了一下。
而那马也正好从私塾那边绕了过来,众人瞧了一眼越发忍俊不禁——
却是一个清瘦男子正被裹了蓑衣放置在马背上,他的身后则是之前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独稳稳的坐在后面,双手还以保护性的姿态紧紧的揽着男子劲瘦的腰身。
怪不得男子方才反应那般大,即便身子骨再不好,可这样被保护着靠在女人怀里的姿势,怕是是个男人就受不了。
注意到几人的视线,男子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又知道女子性情执拗的紧,也不和她废话,就只是揪住马脖子要往下面跳。
吓得女子翻身骨碌一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张开手臂,一副随时准备把摔下马背的男子抱个满怀的模样:
“好阿玉,你坐好,莫乱动,我下来,我下来行了吧?”
口中说着,探手抓住马缰绳,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
“你可坐好了,真是摔下来,可不得,让人心疼死?”
最后一句话不觉降低了音调,语气里全是丝毫不加遮掩的疼惜之意。
小心的扶着男人坐好后,猛一抖缰绳,竟是伴着马儿一起在雨里飞奔起来,地上本就湿滑,她这一跑,瞬时溅起一地的水花,两条裤腿一下湿了半截。
“哎哟,好冷。”
女子叹着气,甚而还夸张的抖了抖身体。却依旧牵着马在雨水里一脚低一脚高的跑着,再加上时不时踩到水坑里时长长的抽气声……
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身体顿时一僵,终是一下拽住女子执着马缰绳的手,半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行了,别跑了,上来吧。”
“阿玉,你这是,心疼我了?”女子意外之极,瞬时喜笑颜开,仰着俏脸一眨不眨的瞧着男子,忽然反应过来,再耽搁下去,阿玉可不要反悔才好,忙不迭一跃而起,飞身上马。
一直到那匹马没了影子,喜子才回过神来,不住咂巴着嘴巴:
“都说东峨州民风彪悍,倒还真是名副其实。”
初时还以为是兄妹呢,这会儿瞧着,分明是夫妻,只这么厉害的婆娘,寻常人怕还真是消受不起。
陈毓抬头,正好瞧见李老汉眼里也全是笑的模样,明显是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不觉莞尔:
“瞧老伯的样子,和那私塾先生是熟识的了?”
接触到陈毓探询的眼神,李老汉眼里的笑意却是一下敛去,又恢复了之前老实的有些木讷的样子:“小郑先生是十里外郑家村的小少爷,最是个心善的,一文钱不要,教村里的娃娃们识字呢。就是他那婆娘,瞧着风风火火的,也是菩萨心肠,经常来救济村里吃不上饭的人家……”
陈毓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那边李大娘已然烧好了饭菜,一大盆糙米饭,一大锅鸡汤,上面还撒着不知名的野菜,香喷喷的味儿道,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喜子忙从褡裢里掏出锭银子硬塞到两位老人手里:
“老伯,大娘,辛苦你们了。这点银子,也是我们的心意,两位一定要收下。”又兴致勃勃的邀请两人一起用饭,李老夫妇却是连道“不敢”,又说灶膛那儿留的还有饭,那儿也暖和,两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那边陈毓几个也跟着坐下,每人盛了一碗饭,各自无比香甜的吃了起来,只是一碗饭没用完,几人就慢慢软倒在地。
“成了。”李老汉一步跨出灶间,哪还有之前表现的丝毫老迈?便是木讷的李大娘举动间也多出几分敏捷来,抬脚踢了踢陈毓,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果然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孩子,这么容易就被撂倒了,早知道也让七爷和大小姐留下来看个热闹了……”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两人抬头,明显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