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汀兰怔怔地看着他,尖声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恨我父亲参奏你,恨我传出…所以才这样对我们陈家!”她又想去扯他的袍袂,一边哭的肝肠寸断:“你说,你可长了一副人的心肝,我那般真心对你,你居然这样恩将仇报!”
他嘴角半笑不笑地弯了一下:“陈府遭此大变,小姐一时拧了性子也是有的,只是总得有些方寸,免得给陈老爷再添一重罪责。”
陈汀兰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颓然地放开了手,心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瘫在地上,任由几个番子把她拖了出去。
宫留玉目光落到门口又收了回来,郁郁然轻叹道:“妇人家眼皮子浅,又爱嚼舌根子,去了教坊司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指不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又传出什么来。”
江夙北接口道:“这个您放心,陈二小姐身子不好,心气又高,一个想不开自缢暴猝了也是有的。”
他说完又啧啧了几声:“您那边的事儿处理完了,如今该处理我这里的事儿了。”他转头看向杜薇:“你叫杜薇?”
杜薇十分流畅地跪倒在地,低声道:“奴婢是。”她本以为自己在锦衣卫做主久了,给人低头下跪定然十分艰难,但真做起来却没想象的那么难堪,果然人的性子如何,还是要看环境怎么打磨。
江夙北看她一眼,不温不火地道:“听说你在陈府颇得主子们的器重,陈府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几何?”
杜薇语调平平地道:“回大人的话,奴婢不过是得了小姐夫人们的抬举,这才有些体面,对外府的事儿并不知晓。”她不敢抬头,只能弓着身子,看到两人的膝头,一人绣着飞鱼,另个绣着麒麟。
江夙北当然知道她无事儿,不过他却想生事,便懒洋洋地道:“家是哪里人?为何到京里?家中现有何人啊?”
杜薇道:“家在滇南,被买到京里,家中有养父养母和一干兄姐。”
江夙北问道:“听着人口倒多,怎么?还养不起你?你亲生爹娘呢?”
杜薇道:“养父和别人的娘厮混,养母和别人的爹厮混,就是人口太多养不起才把我卖了,亲生爹娘不知道是谁,许是死了,许是也和别人厮混。”
江夙北本来就是想捏住她的话柄,然后寻个由头扣人,给徐家二房一个难堪,此时到真是来了些兴致,问道:“他们只厮混,不养家?”
杜薇道:“养父厮混是要倒贴钱的,养母和别人厮混还能拿些钱,家还是养的,只是养不起。”
江夙北来了兴致,就听宫留玉在旁轻笑一声,然后是翻动书页的声音,他点着册子的一处问道:“你养父是文山知县杜钟维,洪文九年进士,出自书香门第,家规严谨,这样的人,会跑去和别人鬼混?”
杜薇呼吸顿了一瞬,下意识地想抬头,视线却只到他腰际就停住了,然后低头平静道:“是奴婢不满他卖了自己,心生怨言,故意败坏养父名声,请您责罚。”
宫留玉倾了倾身,腰侧佩戴的横玉和环佩叮当相撞,声音清脆好听,明黄的穗子蜿蜒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我又不是你养父,你败坏的也不是我的名声,我责罚你做甚?”他一哂:“你说你是心生怨言这才故意败坏你养父的名声,我看不像,江指挥使因着他做的行当,就喜欢听那些市井轶事,家长里短,你也偏巧地讲出来迎合他,哄着他把话题往别处引,省得他刁难你,小小年纪,倒真是个有心思的。”
江夙北捏着下巴,倒也没恼,反而笑道:“这小鬼头有趣,心眼多,倒像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可惜却被徐家老二占了先,可惜可惜。”他这人办事时虽狠辣,但平时颇有些性情中人的意思,见她颇对自己胃口,便挥手道:“走吧,我让人把你送到徐府去。”
杜薇顺从地起身,想借着这个动作看清那人的脸,但又硬是忍住了,跟着来人出了正门。
。……
徐府二房是中山王徐家的二房,自从老王爷去世,徐府嫡长子袭了王位,嫡出的大房和二房就分了家,其余几房庶出的依附着大房过日子。徐府二房的家主徐年开时任正三品的左副都御使,他的嫡出闺女又才被选上,等着下月初便进宫,端的是威扬煊赫。她想到徐凝儿,脸色微微阴沉。
杜薇是下人,自然不可能从正门进,便被人带着七拐八拐,进了一小小偏门,她虽没在陈府呆多久,但对这里的布局也算是熟悉,跟着领路的婆子就去了徐府的后院,不知穿过几重游廊,终于进了座精致秀丽的院子。
院子里丹桂馥郁,花叶葳蕤,好似集了半城春景到此处,满目的姹紫嫣红缭乱了人的眼。
杜薇跟着那个婆子听到了西间一侧的房子便,然后静静等了一会儿,有个穿着酱红立领褙子,带着端正素银扁方,打扮不凡的嬷嬷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低头不动,也没四处乱看,神色有几分满意,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杜薇跟她进了西侧的屋子,那嬷嬷道:“我姓冯,是夫人身边的人,今儿个特地来,是要跟你说两句。”顿了顿,她沉声道:“你的来路,咱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该查的也都一分不落地查了个清楚,到底是主家犯事,也怨不得你,你为何能来,想来你也清楚,你手里头有门好手艺,这就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但咱们做奴才的,光有本事还不够,最最要紧的,是要对主子忠心。”
杜薇点头道:“多谢您的教诲,我省得了。”
冯嬷嬷点头道:“本来你是犯官之奴,老爷夫人嫌晦气,都是不肯要的,就是咱们小姐看上你的手艺,这才求了夫人把你要来,冲着这点,你若是不知感恩,那便是该遭大罚了!”
杜薇依旧点了点头,无甚语言,神色看着倒颇为沉稳。
冯嬷嬷暗地里先点了个头,徐府四姑娘马上就要进宫,若是太伶俐巧舌的,放在身边也不安生,倒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看着可靠些,她想了想,肃容道:“你好好当差,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儿,若是出了错,那也没人救你,还有,不要仗着自己有本事,就多生事端,安安分分做事,你知道了吗?!”
杜薇福身道:“知道了。”
冯嬷嬷满意点头,又训了几句话,然后话风一转,和颜道:“你手上的本事好,咱们姑娘也缺你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亏了你,如今你就住这间屋子,一应份例按照二等丫鬟的规制。”
徐府二等丫鬟虽不说等于半个主子,但待遇也是极丰厚的,这份份例对于寻常丫鬟来说当真是大恩了,杜薇也适时一副感激情态,向她道了谢,冯嬷嬷终于露出一丝笑:“小姐如今正在午睡,你下午再去回话吧。”说完便抬步走了。
杜薇目送着她远去,就见一个柳眉杏眼,身形高挑,穿着翠柳色褙子的丫鬟走了进来,那丫鬟吊起眉梢道:“好大的排场啊,你一来,连夫人的贴身嬷嬷都惊动了,我这个跟了小姐几年的人,还得腾出半个房子给你住,当真是好本事啊!”
杜薇前几世死得早,第四世则是早早地被宫留善看重讨了去,所以跟这丫鬟没怎么打过交道,只记得她叫绿橘,是个难缠的人物。她想了想,还是抬头问道:“请问你是…?”
绿橘扬着眉道:“你什么你,看到我得叫姑娘!你说到底也是个新来的,咱们府里的规矩,新来的没得床睡,你,去,给我打盆子水来,伺候姐姐我洗脸净手。”
第4章 活计
杜薇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收拾床铺了,绿橘本来就是想生些事,好用些手段打压她一番,见她一副耳旁风的样子,心里有些冒火,上前几步抓住她的胳膊道:“小蹄子,你是要作反啊?!”
杜薇看她一眼:“方才冯嬷嬷说了,我的一应份例按照二等丫鬟的规制来,让我来伺候你,你可受的起?”
绿橘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几乎要陷进肉里,尖声道:“你是二等丫鬟?怎么可能?!”她也是苦熬了好几年才在徐府四姑娘跟前混了个二等,这个新来的小丫头凭什么?!
杜薇手腕一转就挣开了她的拉扯:“你若不信不服,自去找冯嬷嬷理论,我才到这个院子,哪里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她转头看了绿橘一眼,淡淡道:“也许就是因着某些二等丫鬟使唤起来不顺手,这才提了我吧。”
绿橘眉毛一竖就要叫骂,杜薇截断她的话道:“如今咱们姑娘正在午憩,你若是想扰了她,尽管声音再大点,若是还嫌不够,大可闹到夫人那里去,让她评评谁有理。”
绿橘咬了咬下唇,面色不甘地走了,她倒不是怕了杜薇,而是如今徐凊儿马上就要进宫,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丫鬟想跟着进去,奔个好前程,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惹了她的厌弃,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薇整理好床铺,慢慢地坐在床上,等着徐凊儿叫人。
要说徐凊儿这人跟她也颇有渊源,方才那冯嬷嬷说要为徐凊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还真应了个十成,她这五世,还真有一世是因为徐凊儿送了性命,从徐凊儿到徐凝儿再到宫留善,反正她兜兜转转都逃不过这些人,也逃不脱这天子皇城,永世为牢,将她这个枯魂牢牢钉住,再无善终。
她扬了扬头,斜靠在一堆被褥上,又从心里透出一股无力,这时门口有个声音轻唤道:“杜薇,杜薇,小姐要见你。”
杜薇整了整身上的素色半臂,走出去就见一个姿容中上,眉目干练利落的丫鬟看着她,问道:“你就是杜薇?”
杜薇先是福身,然后才道:“回姐姐的话,我就是。”
那丫鬟捂嘴笑道:“我不是什么姐姐,不过是贴身伺候小姐,这才得了些体面,你叫我绿环吧。”言语略带自矜,她是徐凊儿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气度自然不是一般的丫鬟可比。
杜薇顺从地道:“绿环姐姐。”
绿环神色微有讶异:“你倒是个柔顺的,跟绿橘说的倒是不一样。”
绿橘肯定是告过状了,所以绿环才有此一说,杜薇垂首不语,绿环想到绿橘的性子,心里自有了结果,便笑道:“她那人脾气直,你跟她好生相处,凡事能让则让,她也不敢把你怎地。”说着就把她带往徐凊儿卧室的地方。
杜薇慢慢道:“她说要我给她端茶递水,姐姐觉得我该吗?还有…,绿橘姐姐让我叫她姑娘…”她垂头捻弄着衣角,低声道:“我是个新来的,不懂府里的规矩…不知是不是冲撞了绿橘姑娘…”
绿环脸色微沉:“她是个什么东西,叫声姐姐都算抬举她了,什么姑娘,想攀着府里的几个少爷,也不必…”她看了杜薇一眼,猛地住了口,微笑道:“‘姑娘’是叫少爷身边那些开了脸的大丫鬟,她自然不是。”
杜薇‘哦’了声,又低头不言语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一个婉媚清甜的声音传来,盈盈流进人的心底。
徐凊儿披着薄罗长袍,底下穿着紫绡翠纹裙,盘膝坐在木床上,身子却斜靠着迎枕,媚眼儿半眯,云鬓蓬松——好一幅美人春睡图,绿环连忙上去服侍她起身更衣,待到一切做好了,徐凊儿这才缓缓起身,被绿环扶着下了床,才打了个哈欠,对着绿环道:“近来我这身子老是不爽利,人也懒懒的,别是生了病吧?”
绿环连忙笑道:“没影儿的事儿,您比那彭祖还康健呢,可别先咒自己,不然您这边出了什么事儿,夫人非揭了我们的皮。”
徐凊儿懒懒道:“过几日去佛寺,我可要好好儿拜拜。”她抬了抬头,问绿环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绿环笑道:“也无甚么,就是绿橘近来有些咋呼,我寻思着回头说她几句。”
徐凊儿也没心思过问丫鬟的事儿,转头对杜薇道:“你叫甚么?”
杜薇跪下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叫杜薇。”
徐凊儿点点头,似是对她的恭敬很是满意,嘴上还是嗔道:“快些起来,我这里没那么大规矩。”
杜薇对她的性子也算是摸出不少,仍旧跪着道:“小姐哪里的话,您把奴婢从陈府讨了出来,便是对奴婢有大恩的,奴婢不能报答您什么,但也断断不敢不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