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留玉已经进了房间,坐在一把竹椅上等她,几缕疏光从竹窗流了进来,照着他的黑发净颜,眼底好似含着千言万语。
杜薇不敢多看,垂头半蹲下身,缝补刺绣是她的最最熟练不过的事儿,第一世为着生计,还没开始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缝纫,缝补这种口子简直是得心应手。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针来比了比大小,又取出线来对了下颜色,然后利落地穿针引线,用手捏住袖口,缝了起来。
宫留玉似乎不大与人挨这么近,手腕子动了动才勉强按捺住。他垂头见杜薇下针极快,似乎衣服上的横经竖纬都在心里了,赞了一句:“我瞧着你的手艺比针工局的那些人还强上许多。”
杜薇做事的时候不爱说话,只是‘恩’了一声,就继续缝补起来。
她呼出的气流全扑在他手腕上,倒没平时的厌恶,反而带了些酥麻的感觉。
宫留玉垂头看她,这女孩不过豆蔻之年,但身上不但没有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鲜妍朝气,反而带了些年纪大些人的沉沉暮气,一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走路也是垂头弯背缓步,看着便懒洋洋地一幅情态。
他想到这里,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杜薇做事儿的时候自己不说话,也不爱别人说话,但对着眼前这位就是再不耐烦也得强忍着,便答道;“一十有三,过了秋就十四了。”
这般说就是她生辰在秋季了,能让宫留玉瞧得上眼的人不多,他饶有兴趣地还想问,就见杜薇咬了线头,然后道:“已经好了,您先瞧瞧?”
宫留玉低头,就见那整个袖口平平整整,连一丝痕迹都无。
杜薇不干活儿的时候话多些,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您身上这种线是宫里的,奴婢身上没有,只好选了种颜色相近的。”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不仔细看还是瞧不出来,您回去后换下,拆开让人拿了线重新缝一遍即可。”
他托起袖子看了看,果然她缝的那处颜色浅些。杜薇‘咦’了一声,皱眉摇头道:“这里有个线头没清干净。”她低头正要清理了,就听门口有人高声喝道:“这院子里可有人?!”
第9章 谋算
杜薇一惊,直接就站了起来,正要往出跑,就见宫留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里一惊,他稳稳地坐在原处,冲她抬了抬下巴:“蹲下。”
杜薇狐疑地看着他,宫留玉细白的手虚虚地交叠在一起,用下巴枕着,极有耐心地看着她。
杜薇看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半蹲回原处。
宫留玉突然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这么半搭不搭地也没压实,只是三根指尖堪堪挨住。
杜薇觉得眼前一阴,就只能看见张牙舞爪的金蟒笼着她。
接着脚步声渐近,因着顾忌二房,他们也没有敢大声喊,只是四处乱走,冷不丁看见这院子,想起这处还没搜,便直直地走了进来。
这两人都是徐轻言的腹心,多少有些见识,一见宫留玉就认了出来,见他冷冷地看着自己,手里还‘半搂’着个丫鬟,好似被自己打断了好事儿,吓得连连磕头道:“小人冒犯了九殿下,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恕罪!”
另一个在一旁解释道:“殿下,小人是为了帮三少爷拿个丫鬟,那丫鬟冒犯了三少爷,所以,所以,这才…”他看着宫留玉的眼神,冷汗涔涔,终于说不下去了。
“滚。”
宫留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杜薇一眼,淡淡地一个字儿既清又脆,那两人人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掉头跑了。他收回手,起身道:“我先走了,剩下的你自己应付吧。”说着就直接走出了院子。
杜薇目送着他远去,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一转头却见竹椅上落下个葫芦,那葫芦上的龙头挺拔,已经出了一层莹润的包浆,摸上去温润柔滑,显然是常被人搁在手里把玩盘弄的,她想了想,伸手把葫芦揣进了怀里,转身也出了房门。
宫留玉一路走到桃花林,待出了林子以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有两个带刀的侍从等着他,面前一条落满残红的石阶蜿蜒向上,朝着山顶如龙蛇般盘踞而上,一块块石板如同青蛇身上的鳞甲,细密整齐地排布着,人在景中,心也跟着静了。
他拾着台阶而上,不急不慢地走着,两个侍从就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一座极偏僻的凉亭里才停下。
一个穿着罩甲,带着笠帽,帽上飘缀孔雀翎的校尉走了出来,对着宫留玉行了个大礼:“殿下,您吩咐的事儿都已经办妥了。”
宫留玉含笑道:“曹断事官出马,孤自然是放心的。”
这位曹断事官谄媚笑道:“哪里的话,全仰赖殿下料事如神。”他想了想,又不解道:“只是这帮匪类,到底是何人指派的?为何臣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宫留玉笑着看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慌忙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了。宫留玉转头,向着凉亭的一侧问道:“你怎么看?”
江夙北穿了一身常服,绕了出来,拱了拱手,这才笑道:“说起来,六殿下似乎有意和锦城郡主联姻,为何如今还要命人假扮草莽,埋伏在郡主回佛寺的路上?”
宫留玉指尖在石桌上磕了磕,一哂道:“若是郡主不出事儿,他哪里来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微微一振袍袖:“我这六哥,对女人倒是上心得紧,也不怕郡主一旦知道了真相,两人一时反目成仇?”
江夙北上下打量他几眼,眉梢一动:“既然九殿下不想让六殿下娶锦城郡主,何不干脆自己娶了她?”
宫留玉淡淡瞥着他,他身上秘密太多,如何能安心让别人睡在枕边?
江夙北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咱们这次坏了他的计划,但只要锦城郡主这人还在,他总有的是办法把她娶回去。”
宫留玉道;“釜底抽薪。左右中山王府和老六眉来眼去许久,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江夙北问道:“您的意思是…?”
宫留玉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折下一只已经开入凉亭里的玉白花,搁在手里把玩:“先从徐府二房开始吧,总归是同气连枝儿的,一房一房来。”
江夙北苦笑道:“这家里也有个宫妃,若是宫妃再出事,只怕皇上那里先过不去。”
宫留玉抬手把花丢在一旁:“无妨,皇上不是那种重女色之人,不过一个小小宫嫔,只怕他连名字也记不得。”
那花朵沾了些泥土,正滚在江夙北脚步,他弯腰捡了起来:“我以为殿下终于会怜香惜玉,要采鲜花送佳人了呢”说着别有意味地点了点自己的袖子拐肘处。
宫留玉低头,就见一朵白色报岁兰样式的绢花正茕茕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却是柔美又清俊的样子。
。……
杜薇好歹也在锦衣卫混过许久,对于这种程度的搜查要躲还是不难的,只要小心着不要像方才一样被堵个正着,不过她这一路净挑偏僻的地方走,什么煤堆柴房,等到了二房那里,一张脸也基本不能看了。
绿环见了便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杜薇答道:“路上摔了一跤。”
幸好绿环也没功夫在意真假,只是拉着她往回走:“你刚才跑哪里去了,三少爷说佛寺里混进了贼人,命人正搜着呢。”
杜薇一怔,才反应过来那是徐轻言的托词,她和徐轻言如今相互忌惮,但她手里捏着徐轻言的把柄,又是他插不进手的二房人,所以他这才上下瞒着,怕她一时情急,真把那事儿给抖搂了出来。
不过就是如此,一个主子想要自家下人的命也是再容易不过了,为何徐轻言不干脆悄没声儿地除了她?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她越想越是不解,便甩甩头,干脆不去想了。
杜薇当然不知道,徐轻言此人颇有怪癖,越是得不上手的女子他越是心痒得紧,他没沾着身子,自然不想她这么轻易死了,便想先弄来玩弄一番,等无趣了再杀,可她若是进了宫,那自然就见不得了,要么就在宫里直接除了,要么就此罢手,所以自然要趁现在把人弄来。可偏偏徐凊儿要绣的花样儿离不得她,只能用了这种谁都不惊动的法子。
杜薇一时没想倒那么多,但此次能保命全靠着徐凊儿对她绣活儿的看重,不由得有些庆幸,她会的平金绣法是一个姨娘所教,那是隋唐盛行的绣法,如今早就失传了,所以用这绣法绣出的某些图样儿也无人能绣出神韵来,恰巧徐凊儿要绣的‘烟拢云水’就属此类,她这才显得尤为重要,不然以徐府的声势,何愁找不到好绣娘?
此时已经到了后院的禅房,徐府的几个夫人小姐也都歇息够了,便整理着着装,打点下人准备出发,杜薇看这一屋子内宅女眷,想来徐轻言就是再大胆也不敢擅自闯进来,便稍稍放下了心,她跟着丫鬟们走了出去,在佛寺门口,就见徐府大夫人带着徐凝儿同徐二夫人告别,两房人别过之后便各自上了马车,架着车就回去了。
下午风大,杜薇便没坐在车辕上,而是与一群丫鬟挤在了车里,她心里记着这次从佛寺回家时,宫留善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可两房人直到分别回了府,也还是半点动静没有,到让她暗自诧异了一番。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尘土,就见绿环走了过来,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方才没仔细看,如今想来,你这一跤怎么能跌的这般蓬头垢面?连头发上的簪花都少了一块儿。”她在自己的发间比划了一下,然后道:“你到底做了甚么?”
杜薇一怔,却没去摸头发,而是下意识地想要摸胸口的葫芦,然后又强自按捺住了这个动作,沉声道:“跑的时候不小心跌进煤堆里了,姐姐有事儿?”
绿环见她不说,也懒得多做追究,便道:“你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快去查点吧。还有…”她抬起缠枝花的帕子捂了捂鼻子,皱眉看着杜薇:“这些天好好学些东西,多看多听,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夫人可能过几日要见你。”
第10章 警告
杜薇这些日子过得颇不如意,前几日刚从佛寺回来,徐府后院儿的管事娘子就带了长相凶神恶煞的媳妇子来检查丫鬟们的住处,头一个查的就是杜薇,将她的包袱拆开,又撕开了被褥枕头,床上床下,帷幔帘子,柜子桌子,仔仔细细查了一番,却也没查出什么不妥地物件来,倒是其他院子的几个丫鬟被查出了私藏男人物件,听说罚的极重。
杜薇开始还不曾在意,后来短短几天内又查了几次,而且回回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就让她暗自生疑了,幸好宫留玉落下的葫芦并非男子专用之物,也不甚贵重,她大方摆在床头也无人关注,不过这番作为如此明显,就连院子里的小丫鬟都看出了端倪,背地里猜测起来。
徐凊儿是小姐脾气,日日只跟着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学规矩,自然不会管这些事儿。
这些日子虽说受了不少冷言冷语,但好歹同屋的绿橘不见了踪影,应当是被罚出去了,所以她耐耐心心地在屋里做绣活,轻易不踏出房门,直到又过了两天,绿环来了她房里告诉她,夫人要见一见她。
杜薇想了想,大约也猜出是什么事儿,她如今求的不过是‘混吃等死,随波逐流’没想到麻烦却还是屡屡上身,她叹了口气,除了钗环,又换了一身素净的褙子,梳着规整的双丫髻,跟着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