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留玉方才一直在边缘看戏,事发突然,他远远站着瞧得正热闹,冷不丁被人扯了进来,只能一手握拳干咳了一声,顺着自觉让开的人群走了进去。
众人见了他,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痴,觉得此人当真是风流玉人,瞧得连眼都舍不得挪开分毫。
杜薇福下身子放低姿态,又把他捧得高高的:“您是最公道不过的人,又是礼部的大人,臣自知身份微贱,不敢轻言,就请您来讲两句公道话吧?”就宫留玉和宫留善那个不对付的劲头,她就不信他会帮着跟宫留善交好的徐府。
宫留玉立在当场,半嗔半恼地斜了她一眼,只当是女孩儿家小气,还记恨着他刚才调弄她的事儿呢。
杜薇面不改色地坦然受了,她在前面撸胳膊挽袖子地忙活,他在后面瞧热闹捡笑可不成,本着锦衣卫骨头里都能榨出三两油的原则,他既跟了来,须得好好地利用一番才是。
赵奉銮一下子咔吧了,战战兢兢地看了宫留玉一眼,还是壮着胆子骂杜薇道:“你个贱婢,真是不嫌事儿大,这事儿跟殿下有何关系!”
宫留玉抱着双臂横在胸前,微眯了眼道:“你是何人?”
赵奉銮没想到宫留玉问她姓名,又惊又喜,立刻跪下回话道:“回殿下,臣是…”
还没说完,就被宫留玉打断了:“跪下!”
赵奉銮双膝一软,条件反射就跪下了。
宫留玉扬了扬下巴道:“掌嘴!”
赵奉銮一愣,正要辩驳,但想起这位在外的名声,心里一颤,毫不迟疑地左右开弓,发出皮肉相击的脆响。
宫留玉看了杜薇一眼,她立刻会意,传话道:“赵奉銮也真是的,殿下正要说话,你抢着开口是为着什么?莫不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赵奉銮吓得满头珠钗乱晃,一边摇头,下手越发用力了些。
宫留玉转向被震住的徐轻言,半笑不笑地道:“三少爷好大的威风,这是今年第几个了?虽然刑部治不住你,但锦衣卫的门儿可为你开着呢,既然你想要公道,那不如去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走上一遭,必然能还你个公道,你意下如何?”
徐轻言双腿一颤,想到锦衣卫的诸般酷刑,扶着身边侍从的手才不让自己跌坐在地,勉强笑道:“殿,殿下说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因着好色,手里还出过人命案子,虽有徐家在上头压着,可若是宫留玉铁了心把自己送到锦衣卫衙门,那可就谁都保不住了。
宫留玉抱胸向前走了几步,逼得徐轻言别过头不敢跟他对视,又想到什么似的,慌忙磕头行礼,他这才微微翘了嘴角:“三少爷说的是,本来就没什么,何必非往大了闹呢?”他抬手理了理腰间的玉穗,叹息道:“我这人向来不爱与人为难,你这般战战兢兢的做甚?若是让六皇兄看见了,还以为我仗势欺他请来的客人呢。”
徐轻言听了这话,越发不敢抬头,瑟瑟地将身子俯的更低了些。
这是一道低沉绵长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抬头,就见宫留善脸色微沉地走了进来,沉声问道:“老九,你这是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府里发生的事儿,他如何能不知道,只不过顾着名声,不愿意参合进来,徐家老三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他若是今天一个处置不当,连带自己的名声也要受损,所以干脆就在一旁做壁上观,看到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才出来压场面。
宫留玉见他明知故问,皮笑肉不笑地道:“徐家三少爷见到我没头没脑就跪下了,谁知道出了什么事?许是发了癔症吧。”他又微微俯下身,对着徐轻言道:“徐公子,你说呢?”
徐轻言看了宫留玉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眼神,慌忙点头道;“殿下说的是,臣…臣是发了癔症。”
宫留玉转头看着宫留善,悠悠然道:“既然徐三少爷身子不舒服,那不如先把今日的宴散了,咱们择日再聚?”
宫留善看了眼跟在他身边的杜薇,又看了看闹成一团的场景,阴着脸点点头,又深吸一口气,全了场面道:“今儿个是孤招待不周,烦扰各位了,如今就先散了吧。”他又看了杜薇一眼,对着跪在地上扇自己巴掌的赵奉銮道:“奉銮暂留片刻,孤找你有些事。”
杜薇目光在宫留善神色游移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冲着宫留玉做了个感谢的动作,转身跟着郑邵舞走了。
这一路,直到出府郑邵舞都没有说话,直到站在了马车旁,她才转头看了杜薇一眼,垂着头道:“小心着些,这云韶府看着虽小,但也没你想的那般简单,不然为何明明有五个职位,却无端空了两个?”
杜薇讶然地抬头望她,却见她毫无表情,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上了马车,一上了车,无论杜薇怎么旁敲侧击地试探,郑邵舞就是不肯再多吐露一个字了。
这又是一路无话,到了云韶府,杜薇见她这里问不出详细来,便跳下来马车,转身去寻那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名唤新柳,一见杜薇来就神色慌张起来,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跪下叩头道:“妾身是为了救人,一时情急,没有料到您和徐三少爷有旧怨,这才,这才不慎把您说了出去,请您看在妾身是一片善心的份上,饶了妾身这一回吧!”
第32章 胁迫
杜薇有跟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倒也不觉得十分恼火,只是有些啼笑皆非:“既然是你自己的善心,你为何不自己搭救,遇到事了就往人身后躲?”
新柳跪在地上,怯生道:“妾身哪有那个本事,妾身想着您是司乐,这才…”她又垂头以袖拭泪:“凝秋可怜见儿的,若是被徐三少爷带去了,指不定受哪番折腾呢,您就当可怜可怜她。”
杜薇见她避重就轻,便低头看她:“若是我没记错,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在出力吧,你又帮上什么忙了?”
新柳举着的袖子顿了一下,嗫喏道:“妾身自知人微言轻,这才,这才…”她说不下去了,总不能因着自己没本事救人,就推别人去送死。
杜薇没耐心跟她纠缠这个问题,示意她先进屋,自己也跟着进去,这才问道:“咱们这偌大的云韶府,为何一共就三位女官?编制上的怎么就空了下来?还有,按理说云韶府搜罗各地乐户,还有有名望的大家,为何咱们云韶府就这点人,连人头都凑不够。”
新柳没想到她是来打听这个问题,神色犹豫了片刻,才摇头道:“妾身也才来不久,并不知晓这些。”
杜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敲击着,直到新柳吃不住压迫,不安地左挪右挪,她才缓缓张口道:“别忘了,你今儿个得罪了我。”她看新柳开口欲辩,便冷冷地把她的话看了回去,才道:“我可以罚你,也可以不罚你,全在你的表现了,这时候儿还是长些眼色好。”
新柳身子一颤,手里的帕子被汗水浸湿,颤着声开口道:“我只知道些皮毛而已。”
杜薇道:“你说来听听。”
新柳定了定神,神色有些惶然:“咱们云韶府里,人一直不多,不是没招人进来,而是…赵奉銮会把人朝外送。”
杜薇眉头一皱:“你继续说。”
新柳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在金陵的王孙公子哥儿的圈子里都传开了,那些公子哥对家里的妾室,街上的米分头腻烦了,看着云韶府里的人各个才貌俱全,便想着法儿把手伸到这里来,虽然乐户也是贱籍,但到底不比官妓,不好明目张胆的行事,赵奉銮便想了个生财之道,想了法子给那些公子哥儿牵线,甚至把乐户直接送了过去,有的人怯懦,倒也不敢说什么,有那性子刚烈的宁死不从,就…”
杜薇问道:“她行事这般大胆,礼部就无人下来垂询吗?”
新柳叹息道:“她上下打点的好,礼部的大人们收了银子,哪里会为难她呢?”
杜薇没想到赵奉銮在礼部也有关系,在这小小的云韶府里,堪称只手遮天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毛,继续问道:“那女官呢?为何女官也只有这些?”
新柳听她这么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云韶府里的人都不敢跟她作对,郑邵舞全把自己当做了活死人,这才留了下来,原来有几个见不惯她行事的女官也被她想法子处置了,甚至更有几个被她…送人了。”
杜薇猛地扬起眉毛:“我看你是在乱嚼舌根子,好歹是有品阶的女官,她也敢这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新柳颤着声儿道:“妾身不敢,只是听说前任的司乐,被灌了药送到人榻上…”她垂下头抹泪道:“咱们云韶府里的人身不由己,有的高门公子瞧不上贱籍的乐户,宫里的女官又够不着,便把主意打到云韶府里有品阶的女官身上…”
杜薇这才知晓,云韶府表面是个乐艺琴技集合的高雅地方,内里竟然被赵奉銮拿来做了人口买卖的勾当,难怪郑邵舞要提点她,她这般挑明了跟赵奉銮作对,定是早就被她恨之入骨了吧?
她抬手让新柳出去,然后对着她将要跨出门槛的背影道:“今儿个咱们都说了些甚么?”
新柳怔了怔,面色微微发白,这才反应过来道:“妾身一回来就进了自己住的地方,什么人也没见,什么话也没说。”
杜薇点头:“记住你说的话。”然后挥手让她下去了。
等新柳走后,杜薇才皱眉沉思了起来,要说赵奉銮勾结的人,她头一个就想到了徐轻言,她猛然忆起两人在宫留善院子里的眉来眼去,不由得伸手按了按眉心。出了那么大的丑,徐轻言定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再加上赵奉銮这个自己的顶头上司,这麻烦可真够大的。
她在屋子里静坐了一会儿,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突然廊外有人喊道:“杜司乐,赵奉銮唤你过去一趟!”
杜薇讶异地挑了挑眉毛,还是循着声走了出去。她跟着来人一路走到赵奉銮的住处,她本以为赵奉銮这就要开始着手整治她了,没想到她一见到杜薇,脸色出乎意料地和蔼,甚至还堆叠出了满脸笑容。
杜薇福身行了个礼:“奉銮唤我何事?”
赵奉銮一脸的热切,直起身来隔着黄花梨木的长桌把身子向前探了探,亲热笑道:“我是个急性子,今儿个在六殿下府里的事儿是我太心急了些,这才差点罚了你,那种境况,我也没得别的法子,你可切莫介怀。”
这话让人咂摸不透,杜薇神色略略惊愕,提了裙子起身,缓缓道:“奉銮说的哪里话,今日的事是我莽撞了,赵奉銮不说我几句也就罢了,还这般向我致歉,真是亏受不能。”
赵奉銮神色就像是怀揣着一个天大的宝贝,满面的欢喜神色:“你跟六殿下…可是宫中旧识?”
杜薇心里沉了沉,但不知道她知道些甚么,斟酌着答道:“旧识谈不上,不过我原先在宫里当差,碰巧见过一回。”
赵奉銮眉毛扬着,像是要飞起来一样:“甚好甚好,你可知道就是这一面,殿下心里就把你惦念上了,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福气?”
杜薇心一路沉到了最底处,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奉銮的意思是…?”
赵奉銮满面喜色,亲热地拉着杜薇的手道:“我的傻妹妹,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今儿个殿下特地对我提起你,不但让我对你多多关照,还明里暗里地提点,说要把你接出云韶府去,殿下的品貌才干都是一等一的,说句犯上的话,你若是跟了他,没准有朝一日能进宫当个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