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不知宫留玉的心意如何,不过今日一众公卿都在,他就是硬带了自己出去,日后这事儿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说九殿下为美色所惑,不听他人劝告,执意留了个妖星在身边,到时候就怕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要下降几等,本来万分玲珑的一个人儿,跟那些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纨绔也没甚区别了。
她想到这里,脚步快心意一程,先是站了出去,略定了定神才万福道:“成国公万安。”然后又垂下头,神色凄慌:“成国公何至于此,不过是奴婢跟令夫人有了小小龃龉,您就要把这么大一盆污水扣到奴婢的头上,奴婢就是浑身长嘴也辩解不得。”她又躬身叹息道:“您若是厌憎奴婢,便告知了殿下,尽管打杀了奴婢就是,又何必用这种法子呢?”
这话一说,坐在席面上原本信了八九分的人也不由得疑惑了起来,前几日李夫人在宫留玉府上发威被逼着道歉的事儿他们也有所耳闻,难道这李夫人竟睚眦必报至此,蹿腾丈夫设了这么大的局要她的命?
虽然他们对杜薇的品行不了解,但对李夫人的做派还是有几分耳闻的,她丢了如此大的脸,在京里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因着这个杜薇,依着李夫人的秉性,倒也不是不可能,他们这般想着,心里也不由得疑了起来。
李威才是被她泼了个‘挟怨报复’名头的污水,这话他又辩解不得,只能抬出身份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杜薇垂首道:“奴婢不敢。”然后又退了几步,微微仰起头:“您要奴婢的命,奴婢是不敢有二话的,可九殿下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说什么也不能带累了他的名声,既然您执意要说奴婢是妖孽,那不妨拿出些证据来,让众人看看奴婢到底是何方妖孽,若真的有法子能查验出来,那奴婢要杀要剐绝无二话!”
她话说的漂亮又忠义,有些人不由得就颔首。李威听了这话却松了口气,他能使出这个法子来,自然早就准备了后手,他一转头对着冲霄真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大袖里取出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上面还写着‘乾,坤,巽,震’之类的字,中间搭着个长柄的金色勺子。
冲虚真人看着她,面带得意地一笑,一手托着罗盘,一手扶着上面的金勺介绍道:“此宝名为定妖盘,上面的向妖勺勺柄指向哪里,那个人必定是妖,贫道得到此物两百余年,从未失手过。”
宫留玉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微皱了眉头正要驳回去,就听身边的杜薇淡淡答道:“看来奴婢也没有别的法子证明清白了,道长请吧。”
冲霄真人冲她冷笑一声,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来,便伸手一拨那金勺,那金勺便飞快地转了起来。他心中笃定得很,那金勺和放在花盆里的石头并称为阴阳石,金勺是阴石所制,天生就会被阳石吸引,他让李威排好了位置,甚至连下人站的位置都拟定了,为的就是给杜薇所在的地方放置这块阳石,到时候金勺柄指着她,就是她再能言善辩,也难以逃出生天了。
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金勺上,就见那金勺慢慢地停了下来,遥遥地指着杜薇的方向。
李威得意一笑道:“杜姑娘,如今不是我们要害你,是你本就是为祸人间的妖孽,你…”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募得睁大,因为罗盘上的金勺并未曾完全停住,突然又一下子发疯了似的地转的飞快,甚至发出了摩擦时特有的‘沙沙’声,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是直勾勾地盯着罗盘看,那金勺转了一圈又一圈,竟还没有停下了的意思,冲霄真人也是不明所以,与李威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疑问。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见那金勺慢慢地停了下来,指的竟不是杜薇这边,遥遥看去,竟然是李夫人所在的方向!
三楼虽有屏风挡着,但没得厅室,因此十分明白地看见在那上面的几个夫人惊得花容失色,忙忙地离李夫人坐的远了些,好似生怕她会随时会施妖法还自己一样。
李夫人一下子变了颜色,一转头想要跟身边的夫人解释几句,就见那夫人猛地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倒退了好几步,惊慌都写在了脸上。
底下的一众人也是怔忪了起来,杜薇转头看着李威道:“李国公,你怎么看这事儿?!”
李威面色发白,嘴唇颤了几下,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慌张道:“这这这…”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明早就谋算好的事儿,怎么眼看着要成了,到最后关头却换了人,难道这杜薇真的会妖法不成?
冲霄真人也是满面惊慌,五指紧紧地捏着罗盘,对着众人解释道:”一定是这定妖盘出错了,贫道,贫道再试一次…“宫留玉截断了他的话,冷声道:“再试一次?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一次构陷不成,难道还要害人两次不成?!”他转头看着李威,面如寒霜地道:“李国公,你几次三番刁难孤的人,到底是为了挟私报复,还是为了打孤的脸?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妖孽,那跟留她在身边伺候的孤又算是什么?!”他垂头看着李威,字字锥心地道:“你还三番四次以祸国的罪名来胁迫,我朝正是一片繁华的盛世,你这般造谣,可是想动摇国本,按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若是开始还只是质问的话,那后面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一旦罪名坐实,那砍头抄家都是小事了。李威听得肝胆俱裂手足乱颤,一下子跪了下来:“是臣糊涂,是臣该死!”
杜薇听得微怔,按说宫留玉就算帮她说话,也不该发这么大的火,他此时满面寒意,显然是动了真怒,叫人看了胆战心惊。她想了想,还是跟着添了把火:“您口口声声说奴婢是妖孽,如今这什么定妖盘,明明白白地指着就是李夫人,这…您又怎么说?”
宫留玉在原地沉默着不言语,任由李威把地板磕得砰砰直响,等他额头红肿一片,才慢慢地道:“事情已经发了,那孤也不想多说什么,你觉着这什么真人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奇人,那么对他的术法自然是信服万分了,既然他本事通天彻地,算无遗策,那你那好夫人明摆着就是下凡的煞星妖孽,既然如此,那你就大义灭亲吧!“
第56章
李威的脸一下子白了下来,他没想到宫留玉如此狠绝,竟逼着他杀了结发妻子,且不说两人已经成亲二十余年,膝下有儿有女,单说妻子出身西北望族,若他真的做出杀妻之事,妻子的族人岂能甘休?
他整个身子俯在地上,嘴里翻来覆去说着‘臣糊涂,臣有眼无珠’之类的话,双膝打颤目光呆滞。
听到‘大义灭亲’四个字杜薇也是心动了一下,不过想想李家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让李威杀妻是绝无可能,便抬手扯了下宫留玉的袖子,对着趴在地上的李威道:“李国公,你是一等一的体面人,何必这样凄凄慌慌的呢?”
李威满是憎恨的看了她一眼,但也知道事情要解决就在她身上,便直起身,垂首道:“杜姑娘,今儿日的事儿,全是我一时糊涂,这才冤枉了你,希望你万勿见怪。”
杜薇摇摇头:“您真是说笑了,我看这真人倒是个有本事的,而且最后查出的是李夫人,和奴婢有甚干系?”
李威面色一滞,然后转头看了看吓得瘫在地上的冲霄真人一眼,咬了咬牙道:“是我一时不察,受了这妖道蒙蔽,这才犯下今日之错!”
“蒙蔽?”“杜薇偏了偏头,诧异道:“国公说的哪里话?您自己说的这位真人是扶摇子陈抟的后人,有通天彻地的能耐,如今这是怎么了?好话坏话让您说尽了。”她叹口气道:“他说那什么祸国妖星是奴婢的时候,您就说他神通广大,如今到了李夫人这里,他怎么就成了妖道?”
她语气平和,说的话却是暗藏玄机,让底下听着的人都深思起来李威嘴唇颤了几颤,抬眼看了下宫留玉,然后低声道:“是,是我一时不察,才受人蒙蔽。”
宫留玉嗤笑道:“说的倒是好听,只不过你刚才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动摇国本祸国殃民,那就是为了国朝的运道,你也该除了她!”
这是楼上突然一声尖叫,李夫人猛地站起身,慌忙地倒退了几步,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妖孽,我不是妖孽!”她抬手一指杜楼下的薇,尖声道:“明明是她,明明该是她才是!”
李威怕她还要继续说下去,连忙喝止道:“无知妇人,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快住嘴!”
杜薇抬眼看了李夫人一眼,慢慢地道:“奴婢倒是觉着李夫人的话好似暗藏玄机。什么叫‘明明该是她才是’?倒像是李夫人早就料到会是奴婢一样,莫非夫人也有能掐会算的本事?”
李威慌忙道:“自然不是,只是贱内一时情急,这才疯言疯语起来。”他看起来像是对杜薇解释,实际上眼睛看着的却是宫留玉,若不是她上头的主子太过棘手,谁会把这么个小奴才放在眼里呢?
宫留玉冷笑道:“无风不起浪,李国公倒现在还要偏私不成?”他一转头吩咐道:“去,让督察院和锦衣卫的人来,孤倒要仔细查查,到底是谁编造出这等动摇国本的谣言,还牵扯到孤的身上。”
李威双膝又抖了起来,这事儿若是往大了闹,他就是不死也得褪层皮,他又转头看了看慌得不知所措的冲霄真人一眼,神情既是狼狈又是阴狠,干脆横下一条心,从一旁的护卫腰间抽出长刀,空中一道银光闪过,‘唰’地一声,冲霄真人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血口子,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威,双手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堵不住汩汩冒出的鲜血。
李威嫌恶地把刀丢在一边,对着宫留玉呵腰道:“殿下,如今妖道已除去了,您看…这锦衣卫和督查院就不必请了吧。”
杜薇看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眼,转头对着李威,淡淡笑道:”国公好谋算,杀一个真人却保全了自己。”
宫留玉侧头看她一眼:“你倒真是个机灵的,以为杀了人证,孤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李威垂头道:“臣不敢。”
宫留玉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慢慢地道:“那就查,沿着线查,他来这京里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见过什么人,还有到底与国公说了什么,让你咬死我府上的人不妨,上上下下都查个清楚明白,总会揪出线索来的。”
李威脸色发白,颤着嘴唇道:“这,这般查下去,我李家岂有宁日?”
宫留玉冷冷道:“国公犯下这般大错儿还想要宁日?”
李威转头看了眼站在楼上的李夫人,横下一条心道:“不瞒殿下,这妖道是这无知妇人说是要给宅子里看风水,这才请来的,她识人不明一力蹿腾着臣,臣这才把这妖道领来,犯下如此大错,这都是臣家教不严所致,臣已决心将她送回西北李家家庙静心苦修!”
这般惩罚不可谓不重,李夫人一下子瘫在帽子椅上,宫留玉却仍是觉得不足,淡淡的道:“国公以为这事儿这般轻易揭过就成了?”
李威转头看了眼杜薇,咬牙道:“杜姑娘这番受惊了,臣自会补偿。”他心里斟酌一时,最后还是出了大血:“就十车的财物,外加上些珍宝珊瑚。”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钱不是给杜薇的,而是给眼前这位的。
宫留玉嗯了声:“光是前两样还不成,如今你毁了她名声,须得想个法子补偿回来才是。”
李威面色一滞,他可以不怕失财,却不能不怕跌了面子,不过事情被逼到这个份上,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他一抬头,对着楼上吼道:“还不下来给杜姑娘赔罪!”
李夫人瞠大了眼,又看到丈夫严厉的目光,登时面如金纸,但又不敢拗了丈夫的意思,扶着丫鬟的手不甘不愿地走了下来,颤颤地手指取了茶碗,挣扎了半天才开口道:“杜姑娘,这事儿是我不对,我…“杜薇也懒得听她口是心非地道歉,福下身子打断道:”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奢求夫人道歉,只求夫人下次别冤着奴婢就是了。”
李夫人听她话里藏着暗讽,气得心口乱跳,颤颤地退后了几步,却只能硬是忍着。
事到如今,谁也没了开宴的兴致,众人都带着自己女眷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宫留玉连眼风都懒得给李家人一个,抬手携着杜薇就走了。
一路上都是沉默无言,杜薇见宫留玉脸色冷淡,如同罩了寒霜一般,在他身后踌躇了下,随意寻了个话题,试探着开口道:“您这就走了,不怕李家人赖账?”
宫留玉哼了声:“敢赖我的账的人还没出生,你操的这是哪门子的心?”
杜薇‘唔’了声,两人又是久久的不言语,直到上了马车,宫留玉半靠在车围子上,微闭着眼睛。
杜薇在旁看了看,从抽屉里取出薄毯子搭到他身上,这时他却睁开了眼,反手攥住杜薇的手腕,她神色淡然地任由他握着,直到宫留玉缓缓吐了口气,慢慢地放了手。
杜薇帮他把毯子盖好,低声问道:“您今日心绪不太对?”
宫留玉面色却是稳稳的,神态波澜不惊:“我出生的时候正在中元节,中元节是鬼节,本就不大吉利,当时马皇后沉疴已久,我出生没几日就去了,本来跟我没甚干系,偏有那心思恶毒的想要逢迎媚上,说我生时不吉,生生克死了皇后嫡母,还说皇上命里本该只有八子,多出的九子却是天降的灾星,连带着我母妃也被人骂作妖孽,后来赐了白绫了事。”
他低垂了眼眸,看着紫檀木案几上的博山炉,神态有些悠远,烟雾渐渐地弥漫出来,将他俊秀的面貌笼了进去:“到底我还是皇上的儿子,就这么跟着被赐死了也不好看,便没名没分的养在宫里,对外也不宣称是皇子,住的用的都是上头几个挑剩下的,就连别人剩下不要的这些,我都不敢多挑。”
杜薇心底微微涩然,突然觉着他那古怪的性子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冷冷地仰了仰唇:“等到后来所有皇子都开始习武学文,皇上大概是觉着我好歹算是他的儿子,一个大字不识也不好看,便也打了声招呼把我送了过去。可你知道吗?我识字习武都比别人快,但偏偏事就出在这个地方,我若是哪天赶在上头那几个前面背出了文章,教书的太傅便来打我手板,我若是哪天偷懒不学无术,他就脸上带笑,上赶着来夸赞我…”
杜薇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惊觉自己的失态,正要把手抽回去,却被宫留玉一把按住了。
他透过薄毯,感受着肩膀传来的隐约温度,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慢慢地道:“这些说起来都是过去的事儿,如今虽也是大事小事不断,但到底面上过得去,谁也不敢小瞧了我去。”他侧头看着杜薇:“就拿今日的事儿来说,若不是我有这个本事,就只能把你交出去。”
杜薇沉默片刻,叹息道:“您小时候是竟是这般境遇,难怪对妖邪之言深恶痛绝了。”她坐在原处微微福身道:“今儿个真是多谢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