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下唇,勉强笑了笑,说:“是啊,我受不了那个味。”
“挑食的小东西,”他带着爱宠笑说我:“这么瘦,可不能再随便挑食,知道吗?”
他如此一讲,倒将现场的凝固和尴尬一扫而空。底下一名助理立即随声附和说:“挑食不好,简少还是要注意营养均衡。”
黎笙笑了一下说:“也许小逸想瘦身呢?”
那人一愣,大家却禁不住微笑起来。“要减肥也容易,”黎笙一本正经地说:“第一,少吃姜,第二,多吃黄花菜。”
“为什么?”那名助理问道。
“你没听说万寿无姜,人比黄花瘦吗?”
他此言一落,众人纷纷笑起来,只有我与七婆,实在无法强颜欢笑。终于,七婆别开脸,放下碗筷,瓮声瓮气说:“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她说完,也不看其他人,便径直执起拐杖,走开了。我心中戚戚,也是食不下咽,勉强撑了一会,倒好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化成石头,膈应得我难受。
夏兆柏关切地问:“怎么不吃了?”
“你像填鸭一样,我早吃饱了。”我此刻没有耐性应酬他,皱着眉没好气地说。
他呵呵低笑起来,柔声说:“我还恨不得把你一朝一夕,养得白白胖胖。”
你当养猪吗?我横了他一眼,觉得此刻若与他理论,颇为幼稚,忍了忍,终究放心不下七婆,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便对夏兆柏说:“我想回去看书。”
“才吃过饭,要散步才行。”他不允。
我不想与之多话,冷冷地说:“总之我要回去了。”
夏兆柏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先过去,我待会来找你。”
“不用。”我站了起身,对其他人略点点头,转身走出餐室。
后园花木扶疏,几棵老桂树在夜风中送来沁人甜香。我那间玻璃花房,夜色之中,绰约得宛若月上寒宫,橙黄灯光透出来,远远看着,犹如梦中境况,却分明已是回首百年,物是人非。我悄然走近,果然从虚掩的房门内瞥见七婆的声音,呆呆坐那摇椅之上,身影单薄犹如纸裁一般。我心中大怮,握紧双拳,极是犹豫,不管她认不认得出我,这等境况,让我再装陌生人对她转过身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若贸然上前,让我又以何等面目去抱头痛哭呢?
满怀愁绪,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是谁?”她骤然警觉。
我的头脑尚未作出判断,身体却不听使唤,呆呆地迈上前去。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心底最真实殷切的期盼,是再当自己是那数年未归的游子,扑到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七婆猛然转身,一见我,呆愣了片刻,颤巍巍伸出手来,呜咽着问:“你,你,是你,对不对?姆妈没有看错,对不对?”
我摇头不语,闭上眼,两行眼泪缓缓落下,理智上明白夏兆柏顷刻会找来,我应当转身离去,不该再次上演相认戏码,可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忽然身上一颤,已被她牢牢抓住,被母亲一双手,一寸寸,自手臂到肩膀,摸索而上,耳边听得她哭着问:“是你,是你,那天晚上,在这个地方,跟我说话的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这双手,是你,没错,绝对没错。”
我用力一挣,拼命摇头,呜咽说:“您,您说什么,我不懂,我没听懂……”
“不要骗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不像一个老人的力道:“我伺候了你三十年,三十年啊,你的那些小动作,你的习惯,你说话想事情的模样,姆妈闭上眼都能想得出来。世界上有长得相似的两个人,但绝没有小习惯一样的两个人……”
“您弄错了,”我一手掩面,说:“我是简逸,是简逸……”
“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她一把将我的手拉下来,直视我的泪眼,固执而疯狂地说:“一个平头百姓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像林家规训好的大少爷一样用餐?你当姆妈是夏兆柏那样的暴发户好糊弄吗?他不懂得那些,姆妈在林家呆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那不过是林先生告诉我……”我搪塞着。
“胡扯。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走之前几日,跟姆妈说过什么?你说,你好孤独,一个人活了三十三年,竟然连个知心好友都没交到。东官我自小带到大,他若但凡能跟谁说说心里的苦,又何必过得那么累?”七婆哭出声来:“被人欺负也不说,公司要倒闭了也不说,二少人面兽心,忘恩负义也不说,我日等夜等,就等到去差馆领你的尸首!到死了,也只是留钱给我,一字半句都没有!夭寿仔,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姆妈将 疼到心里去,你呢?到底把姆妈当成什么?你的心呢?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我心中剧痛,她的哭声宛若利刃,一片片凌迟我内心柔软的部位。我再也忍不住,脚下一软,跪了下来,抱住老人的腰痛哭流涕,一迭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捶打我,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苦楚和守候都倾泻而出,我流着泪,默默承受她一下一下的拳头,这是我该受的,若她能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惩戒我,只怕我也甘之如贻。不知哭了多久,七婆哭得没了力气,只剩下一声声呜咽抽泣,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她,宣泄过后,理智骤然回复,我深吸一口气,将老人扶到摇椅坐好,替她擦了眼泪,正要转身,却被七婆扯住袖子,颤巍巍地问:“去哪?”
“我去绞块毛巾给您擦脸。”我说。
她愣愣地放开我,却不放心,死死看着我,仿佛生怕我一个转身,又消失不见。我飞快掏出手帕,在花房水龙头处弄湿,又跑回来,跪下替她仔细擦了脸。七婆只抓住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叹了口气,柔声哄她:“别担心,我不会不见。”
“你没诚信,我不信。”